夜色幽靜, 彆館後院裡有大片竹林,晚來風起,吹動竹葉‘铩铩’作響,如湘女正幽怨泣訴, 柔腸百轉, 哀婉動人。
徐長林站在窗前, 望著外麵月輪高懸,皎色如雪, 映照著一片墨綠竹海,似清夢中的一幅畫卷, 寧謐而幽遠。
‘吱呦’一聲, 吳臨推門進來,道:“君侯, 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覲見秦帝,要緊的話還沒說呢。”
徐長林恍若未聞,隻凝著窗外那稍顯蒼涼的景致, 笑道:“去年我們來長安時正是春色怡人之際,花滿長安,錦繡繁華。到了今年,卻隻剩下一片竹林, 滿目寂寂,著實無趣得緊。”
吳臨自知此行甚是凶險, 心裡正惴惴難安, 聽徐長林還有閒情逸致扯這些, 不由得急道:“君侯, 這皇帝陛下可不同於從前的秦帝, 高深莫測,太難捉摸了,這一回萬一不能成事,他若是想翻臉,那您豈不是把自己陷入危險之境中?屬下總覺得,此次長安之行太過冒險,您不該親自前來的。”
徐長林轉會身,清俊的臉上一派淡然自若,微微含笑,胸有成竹:“不,這一回一定能達成所願,不要被秦帝給唬了,有蘭陵長公主在,他的日子好過不了。”
吳臨正想再說些什麼,侍從在門外稟道:“君侯,有位溫姑娘求見。”
徐長林有些詫異:“溫姑娘?”他稍回想了下夜宴的場景,想起是有位麵熟些的姑娘跟在瑟瑟身邊,便讓侍從將人請進來。
溫玲瓏緩步而入,將幃帽揭下,低身拂禮,含了幾分嬌怯,輕聲道:“長林君可還記得我?”
徐長林微笑道:“自然記得,我們見過幾回,慈涼寺和公主府,隻是當時徐某過於狼狽,沒能與姑娘見禮。”
溫玲瓏一聽他記得自己,心中驚喜萬分,微微抬了頭看他,頰邊精心敷染的胭脂嬌豔欲滴,宛若浸在晨露中的花朵,在心上人麵前綻放出驚豔俏姿。
“怎麼會?您那時也沒有狼狽……”她想再多跟他說幾句話,可一顆心跳得厲害,幾乎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嘴和腦子都不聽使喚,倉惶下又怕說錯話,會讓徐長林以為她是個笨拙的姑娘。
一時緘然,欲語還休。
徐長林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異常,隻是問:“姑娘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他知道大秦民風開放,對女子不似南國那般約束甚深,可是這個時辰已經宵禁,各街衢都有衙差巡邏,溫玲瓏不會無緣無故地冒著被人察覺的風險來見他。
這話一問出來,溫玲瓏眼底柔情淡下去,羞赧漸消,恢複了些許冷靜,頗為警惕地環顧四周。
徐長林會意,讓吳臨先出去。
“今夜皇後娘娘私下裡見了玲瓏,夜宴上人多眼雜,她有話不方便親自對長林君說,便讓玲瓏代為轉達。”
她說完這話,存了些心眼,挑起眼眸,觀察著徐長林的反應,果然見他那澹靜的俊容隱有波瀾,脫口而出:“她說什麼?”
許是察覺出自己的失態,徐長林輕咳了一聲,掩飾道:“能讓溫姑娘親自走一趟,想來是要緊事。”
他的反應溫玲瓏全看在眼裡,本是一顆情義深凝的心,不由得隱隱作痛,臉上也透出些黯然失落,本還在猶豫,這一下徹底有了決斷,道:“皇後說,她想約您見一麵。”
“見麵?”徐長林俊眉微蹙,今時已不同往日了,瑟瑟貴為皇後,怎能私自見外臣,若是被沈昭察覺,她豈不是在惹火燒身?
溫玲瓏見他麵帶猶疑,也不慌,隻淡淡補充道:“皇後說她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要緊事,需與長林君當麵商議。若是長林君有所顧忌,不願見麵,那就算了。”
徐長林沉吟了片刻,問:“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溫玲瓏道:“十日後,慈涼寺。”
徐長林在屋中慢踱了幾步,斂眉沉思。臨窗的案桌上擺著盤香,回環如篆,宛如他此刻的心境,迂回百轉,複雜至極。
他沉默許久,眼中掠過一抹精光,回過身,衝溫玲瓏道:“我記下了,煩請玲瓏姑娘給皇後帶個回信,我定會準時赴約。”
溫玲瓏應下,又低身拂禮,眼角餘光略顯纏黏不舍地看了看徐長林,轉身離去。
一襲黑錦披風包裹住纖瘦的身體,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張臉,溫玲瓏邁出彆館,正見月光灑在路麵,如覆寒霜。
侍女疾步迎上來,低聲道:“姑娘,可辦妥了?”
溫玲瓏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侍女舒了口氣:“這樣,便能向長公主複命了。”
溫玲瓏輕牽了牽唇角,衝她淺笑,又回頭看過去。
這彆館四角飛簷,繡甍雕瓦,即便是在夜間,也依舊是富麗巍峨的。但與西京帝都數不儘的宮闕瓊台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的。
便如她,外人覺得她侍在長公主身側,呼奴喚婢,多麼風光。可她心裡清楚,同那些出身高貴,備受寵愛的真正貴人相比,她又算得了什麼?
她沒有瑟瑟那樣的好命,佳緣良婿水到渠成,所傾心的一切都需要她自己去爭取。
想到這兒,腦子微微放空,徐長林那張俊秀溫雅的臉又浮了上來,漸漸變得清晰。
她咬了咬下唇,那股念想愈加堅決:他值得我賭一把。
**
瑟瑟沐完浴,散開頭發,披了件綃紗寢衣出來,白紗薄如蟬翼,柔軟的拖在身後,如泉水潤澤,滑過青磚石階,落到了案桌邊側。
沈昭還在批閱奏折,她將一甌熱茶放在他手邊,安靜地坐下,隨手拿了一冊錦書來看。
這是吏部剛剛呈上來的,都是出缺的官吏職位,以供天子賜給新科進士。
沈昭眼皮都沒抬,隨口道:“你研究一下吧,看中了哪個隻管說,我好把玄寧安排上……”
溫玄寧不負眾望,今科高中,位列二甲十七名。
但沈昭一說完這話,立刻又覺得不妥:“瞧我又糊塗了,玄寧自有你母親操心,哪裡輪得到我們多說話。”
瑟瑟沒接話,卻在心裡盤算。前世玄寧一高中,母親便將他安排進了鳳閣,任內舍人,多少人羨慕其門第高貴,後台強硬,甫一出仕得的便是天子近前的好差事。卻不知這樣一來,他的仕途生涯就徹底被母親所控製,進入了她和裴元浩的勢力範圍,從此與他們禍福共享,榮辱與共。到最後,甚至為了成全他們的野心而被人當成了靶子,死在了權力爭鬥中。
重活一世,又回到了起點,她不能由著事情往前世的軌跡發展,她得替玄寧好好地打算規劃一下。
看了半天,瑟瑟往沈昭身邊挪了挪,指著其中一個官職問:“這個‘京兆府知錄’是幾品?”
沈昭道:“五品,主寫六曹公文,掌管衙門庶務,兼審理一些京畿小案子,都是幫百姓料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瑟瑟眼睛一亮,滿意道:“那就是它了,把這個官位給玄寧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