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清晨, 葉懷南匆匆離開葉公館。連招呼都來不及打, 慌忙收拾幾件衣服就逃了。
三四天後,他才回過勁冷靜下來。
他向來不喜歡逃避事情,直麵問題,從根源上解決,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態度。
葉懷南百般思慮後, 終於替自己找到解決方式。
到他這個年紀, 是該真正有個女人在身邊陪著了。擁有正常的男女生活, 就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過節的熱鬨日子,家家張燈結彩, 唯獨葉公館, 冷冷清清。
葉懷南已經半月沒有回家。
張媽照舊去拿報紙,忽地看到晚報頭條, 是關於葉懷南和當紅-歌星的曖昧,上麵還附有歌廳的跳舞照。
張媽拿著報紙準備藏起來, 正巧遇見回來拿東西的副官,忙地拉到角落, 指著報紙上的消息問:“少爺的事, 是真的?”
副官皺眉搖頭, “我也不清楚。”
張媽問:“你日日跟在少爺麵前,怎會不清楚。這一連半月沒回來過, 將小姐一個人丟在家裡, 也沒句交待,外麵的女人不乾淨, 你得替少爺看著點。”
說完她歎口氣,嘟囔:“少爺以前從不這樣,彆說和這種歌星跳舞,就是人往他麵前湊近半分,他都嫌棄的。”
她愁,副官更愁。
督軍一改往日作風,不但出入各種風月場合,而且還挑著最豔最漂亮的女人作陪。男人嘛,喜歡美色很正常,他跟了督軍這麼久,知道督軍有多潔身自好。現在肯放鬆,也算是好事。
但問題是,督軍叫了人,又不理人,人要往他身上靠,他當即就把人推地上。彆人戰戰兢兢問他哪裡不滿意,他冷冷回一句:“哪都不滿意。”
哪有半點尋歡作樂的意願?完全是奔著結仇去的。
這次這個歌星,還算有點本事,和督軍跳過舞,喝過咖啡,看著像是有戲。
副官想得出神,忽地聽見張媽喊:“小姐。”
回頭一瞧,是幼穠小姐。
她雙手抱肩,站在樓梯上,一頭卷卷的黑發,潮濕深綠旗袍,軟洋洋凹著腰,嘴裡輕撚話問他:“回來替四叔拿衣服的麼?他最近哪去了,還好麼?”
張媽戳戳副官的背,眼神示意讓他不要亂說話。副官擠出笑容笑道:“噯,一切都好,最近事多,督軍忙得抽不開身。”
她垂目剔指甲,拋出句無精打采的話:“好,我知道了。”
副官賠笑,見她小小的臉蛋愁眉不展,忍不住開口安慰:“等督軍這陣子忙完,肯定會立馬趕回來陪小姐。”
她笑了笑,仿佛識破他的好意,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忽地回頭道:“對了,你和他說,他交的女友很漂亮,有空就帶回來,也好讓我提前瞧瞧未來四嬸。”
張媽和副官麵麵相覷。
等副官回了彆館,正好碰見客廳裡當紅-歌星劉婉如在唱歌,旁邊沙發上葉懷南閉眼仰頭,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副官輕聲喊了句:“督軍。”拿著衣服準備讓傭人掛好。
葉懷南這時睜開眼,問:“拿回來了?”
副官點頭:“照督軍吩咐,一件沒少。”
當初得到吩咐讓他去葉公館拿衣服,他是有些納悶的,督軍怎麼就非要穿舊衣呢,彆館裡也備著各式新衣服,按道理沒必要回去拿的。
今兒回去一趟,撞上幼穠小姐,幼穠小姐又吩咐他傳遞那樣的話,到底說還是不說?
副官很是糾結。
正當他猶豫著怎麼開口時,葉懷南主動問:“碰到幼穠小姐了嗎?她在家嗎?有沒有外客?”
副官點頭:“碰到了,家裡沒外客,幼穠小姐……”
葉懷南本不該繼續問,可他就是忍不住:“她怎麼了?”
副官將宋幼穠和他說的話重複一遍。
葉懷南聽完,眉頭皺得更深。倒是旁邊的劉小姐聽了這話,麵上一紅,停下歌聲,蓮步輕移走到沙發坐下,並不挨著,她知道葉懷南不喜歡唐突無禮的親近。
她說:“是家裡那位侄小姐嗎?我在方公子的舞會上見過她,真是位漂亮的姑娘,在場那麼多女孩子,沒有比她更顯眼出色的。”
他倒像是沒聽見她說話,雙指抵著額頭,神色陰鬱。數秒後回過神,掐著她的字眼問:“方公子?哪位方公子?”
劉小姐道:“方春山,方家的小兒子,聽說與幼穠小姐是同學,兩人好得很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隨葉懷南的神情而壓得低沉,最後全吞回肚裡,一個字都不敢再往外冒。
葉懷南靠著沙發扶手,手套壓住半邊臉。忽地他問:“我多久沒回葉公館了?”
副官回答:“半個多月。”
他接口道:“不對,是二十一天。”
話出口,他自己一驚。
記得太清楚,好像每夜在夢裡撥著指頭數日子一樣。
劉小姐小心翼翼問,“督軍要回去看看嗎?”
葉懷南抬眸看她。
劉小姐羞澀地低下頭。
他盯著她的唇。
劉小姐生了兩片小巧精致的紅唇。唇角薄薄,唇中心圓潤飽滿,塗了大紅色的口紅,淺淺一笑,既天真又誘人。
和幼穠一樣。隻是幼穠不愛塗口紅。
少女天生櫻桃紅似的朱唇,無需任何點綴。
葉懷南抽起紙巾,大力擦去劉小姐唇上的口紅。
劉小姐愣住,心頭既好奇又興奮。好奇他為何會有如此舉動,興奮他肯主動與她靠近。
葉懷南起身,不耐地丟下句:“明天,我去接你,一起回葉公館吃頓飯。”
劉小姐欣喜若狂。這是承認她的女友地位了。
她癡癡地看他。原以為他冷心冷肺,怎麼也捂不熱。她幾乎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再靠近一步,就是外頭尋常男女交往之前的試探,也沒有這麼拘謹冷漠的。
她大著膽子期待:“今夜,要我留下麼?”
葉懷南頭也不回,邁著軍靴往裡走,聲音淡漠:“小張,送劉小姐回去。”
劉小姐怨怨地歎口氣。
督軍果然老古板,如今這樣傳統守舊的男人,不多見了。
是夜,葉懷南輾轉反側。
這二十一天來,他從未有過好覺。有了困意,不敢睡,怕再夢見那樣的情形,連打盹都要小心,怕一不留神又夢見她。
他是真的恨自己。
第二天回葉公館,劉小姐緊張,葉懷南比她更緊張。
自那夜驚慌失措的春夢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幼穠。
他像個犯下滔天大罪的罪人,靜靜等候著隨時會來的裁決,而她就是他的審判官。
車子駛進大門,還沒下車,隔著車窗就望見少女在噴泉處等候。
她穿著白色蕾絲花邊旗袍,淺綠色小高跟,祖母綠耳墜子,清純動人,柔柔弱弱。
車門被拉開,劉小姐先下去,葉懷南坐在裡麵,忽地沒了勇氣下車。
劉小姐朝他招手,“督軍,快下來呀。”
少女走上前,低腰靠在車門邊,梨渦甜美,笑:“四叔。”
葉懷南從另一側車門下去。
全程沒敢看她一眼。
吃飯的時候,劉小姐往他碗裡夾菜,她立馬喊張媽:“給四叔換個碗重新盛飯。”
劉小姐錯愕,抬眸望見少女淡漠的眼神。
如冰山般的寒冷,與葉懷南如出一轍。
等吃完飯,大家到客廳閒聊,劉小姐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
少女說:“劉小姐的歌喉,我上次在春山家欣賞過了,不必再聽一次。”
春山二字一出,沉默寡言的葉懷南忽地抬起頭,如刀般的視線剜過去,似要將方春山從她腦海中徹底剜掉。
他終於肯看她,她盯著他,眼裡有氣,神情認真,嚴肅同他道:“四叔,你的女友,我不喜歡。”
他賭氣一般回道:“我沒有過問你的戀情,你也不該過問我的。”
她站起來,恨恨地瞪他一眼,跺腳轉身往樓上跑。
劉小姐尷尬得臉都紅了,心裡頭想著剛才葉懷南的那句話維護,又覺得甜滋滋。猶豫半刻後,出於禮節,柔柔問:“我是不是哪裡做的不好,惹幼穠小姐不開心了?”
葉懷南不耐煩地往外走,“她就這性子,被寵壞了。”
劉小姐自以為幽默地回一句:“是呀,都是被督軍寵的。”
被他寵的。
葉懷南停下腳步。
他無奈地回頭,剛好望及少女隱於黑暗中的背影。
一年前,他何曾想過,他下定決心要好好照顧的小女孩,竟會成為他心頭最大的煩惱。
她像藤蔓,一點點將他緊緊纏繞。
回過神,已經無路可退。
葉懷南歎口氣,“走吧。”
從葉公館回去後,葉懷南再也沒見過劉小姐,他發現自己無論換多少個女人,也無濟於事。
看都不想看,更彆提肌膚之親。
夜晚副官照他的吩咐,從葉公館拿換洗衣物回來。
葉懷南忍了五六天沒問宋幼穠的情況,這會子假裝偶然想起,尋常口吻問:“幼穠小姐……”
副官根本不用聽他說完,就知道他要問什麼。
幼穠小姐在家嗎?
她請外客了嗎?
有沒有好好念書?
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
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每次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個問題。副官想,督軍乾嘛不直接回葉公館呢,像以前那樣親自看著幼穠小姐不更放心嗎?非要到外頭住,也沒見在彆館做出什麼男人該做的事,閃閃躲躲的,跟偷情似的。而且還是偷情未遂的那種。
副官張嘴道:“小姐最近幾天沒去上學。”
葉懷南一愣,下意識問:“她和小男友吵架了?”
副官猶豫道:“不知道……但張媽說……”
他蹙眉問:“說什麼?”
“說小姐好幾天沒吃飯,待在屋裡不肯出去見人,人都瘦了一大圈……”
葉懷南愣住,緩過神,心裡頭像是有把小刀細細地割著。
肯定是方春山那個小子。
他又氣又惱,手指扣進沙發,隻恨不得現在就將方春山千刀萬剮。
那可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姑娘,怎能被人如此對待。
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能傷她的心。
葉懷南穿起外套,“走,開車去方家。”
——
方春山一臉懵逼。
方老爺壓著他的頭,不問青紅皂白就讓他向葉懷南賠罪。
方春山管不了那麼多,他直接無視葉懷南鐵青陰沉的麵色,高興地問:“是幼穠讓督軍來的麼?她肯與我和好了麼?”
葉懷南一怔。
“你說什麼?”
方春山納納道:“自那日舞會撞見督軍後,第二日她便不肯再與我往來,我如何求她,她都不肯。督軍,求求你,那天是我唐突,你要打要罵都行,我是真心喜歡幼穠,求你不要拆散我倆。”
方老爺一巴掌打向方春山脖頸,“怎麼說話的!”
方老爺尬笑著準備替兒子賠罪,一回頭哪還有葉懷南的影子。
車裡。
副官問:“督軍,還要再轉一圈嗎?”
葉懷南看著窗外漸漸黯淡的夜景,心頭鬱結遲遲無法消減。
他想著方春山的話,既高興又惆悵。
高興她聽他的話。
惆悵她是否因為他的霸道而被迫結束戀情。
他自己的問題還沒有解決,轉瞬又憂心她的。
她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那小子?所以才會茶飯不思為伊消得人憔悴?
葉懷南閉上沉重的眼皮,忽地覺得自己一下子老去十來歲,一點點小事,就能讓他累得心力交瘁。
汽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好幾圈,他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回彆館,還是回葉公館。
她那樣傷心。
他該回去看看她。
腕表指向一點,這麼晚,她應該睡了。
他鬆口氣,吩咐:“回葉公館。”
葉懷南打算悄悄地瞧一眼,瞧完就走。看她到底瘦成什麼模樣,要是實在太過分,他就鬆口大方地讓她去談愛。
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
進門的時候,他動作很輕,沒有驚動任何傭人,從客廳往樓梯上去,餘光瞥見沙發上一個瘦小的人影。
他心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