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請了半月的假。教授打電話來說, 讓他帶幼穠去做客。
教授的英文雖然差勁, 但方夫人這三個字,發音格外清楚。
接電話的時候,她正好從旁邊路過。春山差點摔了電話,連忙婉拒,將電話掛斷。
她好奇地看著他, 說:“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你嚇成這樣?”
他搖頭, “沒什麼。”
她換了外衣和靴子,打算出門。來了半月, 她一直沒出去過, 他雖每天在家陪她,但到底怕悶壞她, 現如今見她想要外出,連忙拿了外套陪她一起。
“不必叫車, 我想走走。”
他們在雪地裡走,她心情較之從前愉快許多, 對街道兩旁的新奇物件很是好奇, 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 他高興地回應,巴不得她多問幾句。
風雪裡走久了, 她抬頭看他, 感歎:“春山,你獨自一人在外, 不怕嗎?”
他看她嫩白的小臉被風吹得紅彤彤,心疼得不行,解下圍巾牢牢包裹她,又將她的手往自己口袋裡塞,“起先有些怕,大多是孤獨,後來習慣了,也就還好。”
她怔怔地說:“我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南京,之前從未出過頤州,現如今來這麼遠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習慣。”
他隔著衣料蓋住她的手,堅定地說道:“當然能。”
走了沒幾步,她忽地崴了腳,倔強著性子不肯讓他背,扶著他的肩膀一步步往前走。
他著急說道:“就讓我背你不行嗎?你這樣怎麼走得回去?”
她大概是想起葉懷南來,眼裡含了淚:“我不能讓人背一輩子,有時候總得一個人支撐著往下走。”
他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沒了葉懷南,還有我。”
她神色一鬱。
春山心頭焦急,懊惱不該戳她痛點,但是又怕她借此早早地拒絕自己。思前想後,索性蹲下身去,小孩子一般耍賴:“你不上來,我就一直蹲著。”
行人投來探視的眼神。
她拿手戳他背,“你起來。”
他恍若罔聞。
她沒了法子,隻得攀上去,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交待:“你非要背,要是背不動,可彆賴我,路遠著呢。”
他滿足地背起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得格外穩重。
走一段,她就不安地問:“累了嗎?”
他嘻嘻笑,“你輕得跟羽毛似的,我累什麼呀。”
就這樣背了一路。
看到家門口的郵筒時,他心有不甘,覺得這路該再遠些,一直延伸到儘頭,永遠也走不完才好。
他試探地問:“我帶你去蛋糕店買甜食好不好?你肯定喜歡吃的。”
她搖搖頭:“吃多了牙疼。”
他:“你儘管吃,牙疼我就帶你看醫生。”
她果然動心,問:“這裡的醫生可怕嗎?頤州的洋醫生總是讓人痛得死去活來。”
他想了想,覺得不能讓自己的私心害她牙疼,最終轉身往回走,“那還是不要吃了。”
她怏怏地唔一聲,捶了捶他的肩膀。氣他無緣無故逗人玩。
傭人出來迎接,她作勢要下去讓人扶上樓,他不肯放,依舊背著她往樓上去。
她在他背上喊:“春山,你乾嘛呀?”
他笑道:“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不能半途而廢。”
將她送回房,他並不急著離去,從自己房裡拿了醫藥箱,讓她將腳伸出來,他得看看紅腫情況。
她驚訝地看著他,“春山,你還學著看病了呀?”
“沒想到吧,我在外學了可多東西,以後一一展示給你看。”他彎下腰替她挽起褲腳,小小的腳腕瘦削白嫩,他撫上去,觸及她溫熱的肌膚,心跳得仿佛胸膛容不下。
她笑他:“春山,你作甚臉紅?你倒是看看要不要緊呀,我覺得不疼,應該沒什麼事。”
他捧著她的腳輕輕動作,一邊按一邊問:“這樣痛嗎?”
她搖搖頭。
應該沒傷到筋骨。他鬆口氣,主動替她穿襪,說出想了很久的話:“幼穠,以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你安心待在這,不著急想以後的事。”
她語氣憂慮:“我不能老待在你這。”
他急了,“你不待我這,要去哪?我同你講,你來了我這,就彆想走。”
她瞪大眼睛看他,“呀方春山,你從哪裡學的強盜腔調。”
他悶悶地坐下來,被她一盯,語氣瞬間軟成水:“我這不是急了嗎,以後你彆說這話,我也就不說這話,咱倆好好待著,行嗎?”
她爬過來,依舊是當年天真燦爛的語氣,問:“方春山,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喜歡我呀?”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嗯,喜歡。”
“我已經嫁人了。”
“我不在乎。”他頓了頓,補充道:“當初你答應過我,如果有下輩子,就選我,現在我反悔了,想要提前預支,就這輩子吧。”
她掃到他手上戴的戒指,翻過來看,“這是當年我們選的那個嗎?你戴這個作甚,平白無故地讓人誤會你有家室。”
“我就喜歡戴這個。”
她歎口氣,勸他:“方春山,你出了國,眼界該放寬些才是,不要一棵樹上吊死。”
他癡癡地盯著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傾瀉,最終全都咽回肚裡。
她需要時間緩衝。
他不能逼得太緊。
“算了,先不提這種事,你中午沒休息,我給你念故事吧,你好好睡一覺。”
她見他主動轉移話題,便不再將話頭往回扯,往後躺,任他給自己蓋被子。
葉懷南的信裡,提及她的喜好習慣,他全都牢記於心。
她習慣被慣著。他正好樂得慣她。
她大概是睡迷糊了,夢中發出聲音。
他湊過去一聽。
“小四叔。”
他僵住。
許久,他重新坐回去輕聲繼續念給她的法國童話故事。
沒關係。
他能等。
等不到也沒關係,隻要能在她心裡占據一方小小的角落,他願意接受她心中餘下角落全都奉給葉懷南。
算起來,是他賺了,畢竟,現在在她身邊陪伴的,是他,而不是葉懷南。
(三)
嚴冬終於過去。天氣一暖和,他就帶她去外麵玩。
他喜歡被她依賴的感覺。她聽不懂彆人的話,每次買點東西都要回頭找他。商場人多,她怕走丟,主動牽他衣袖,很多次他耍賴,悄悄地將手遞到她掌心。
總有那麼幾次她會上當,無意牽住他的手。
他樂此不疲,盤算著什麼時候再讓她牽上一回。恨不得天天帶她往外麵跑。
剛開始她買東西有新奇感,女孩子總是愛俏的,什麼都想要,可是當他將東西都送她跟前時,她漸漸地沒了興趣。
他怕她無聊又陷入悲傷的陰影中,絞儘腦汁地想提高她生活的興致。
這天她主動提出:“春山,我想重新念書。”
他一怔,倒是從來沒想過這碼事,念書首先要解決語言問題,定要耗費她一番功夫精力,且這裡的課程不比頤州,一切都要從頭學起。
他擔心她吃苦頭。
她聽完他的顧慮,不以為然,“我總要找點什麼事做,不能天天對著你。”
他心想,他就是想讓她天天對著他。
她輕晃他肩膀,“春山。”
不用她撒嬌,他已被降服。隔天就去忙入學的事。
拜托了一圈,總算讓她順利入讀。
他留了私心,給她選了自己念的學校。她起初不肯,說要自己創造新天地,後來聽見他說,是葉懷南念過的學校,也就不再有異議。
從此以後每天早上同她一道去學校,他的課少,他騙她說自己課很多,又尋出許多借口,經常往她上課的教室跑。
他弄來她的課程表,知道她要去哪幾個教室,又打聽清楚班上的人,有沒有華人,如果有,是男是女,長得俊不俊。
她念預讀班,漸漸地能聽懂法語。
當年在頤州交際的能力突顯出來,很快她擁有一堆新朋友。
他開始焦慮不安,忽地明白當年葉懷南的心情。
這天他接她回家,看見一群男生圍著她打轉,他們邀請她去參加派對。
她有股特殊的魅力,輕易而舉就能吸引朝氣蓬勃的男孩和男人。
她看見他,衝他招手,俏皮地跑來,那些人跟著她跑過來。
她說:“春山,我想去參加派對,你陪我一起。”
他們問她這是誰。
不等她開口,他沒好氣地用流利法語說道:“我是她丈夫。”
她現在聽得懂了,當即捏他一把,想要反駁,一時湊不出詞。
他看著她急急想要往冒話,卻又拚不出來,心裡頭得意,又說:“夫人,我們回去,家裡傭人做好晚飯等著呢。”
當然說給外人聽的。
果然彆人聽了,一陣歎息,同她道:“你這麼年輕,就嫁人啦?”
她接下來的話回得極為流暢:“我是寡婦。”
明顯與人說過千百遍。
坐進車裡。
他悶著腦袋不說話。
她也不問他為什麼不高興,拿出法語單詞卡片,練習自己的法語。
等全部練習完,抬頭,還沒到家,他將車開往了其他地方。
她往外一看,是他第一次帶她出門遊玩來的湖泊。
他下了車,往湖邊走去。
她愣了愣,繼而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