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壽是個孤兒。
除了一個名字,他一無所有。
他母親是個歌姬,給他取這個名字,告誡他將來千萬不要用情太深,否則淪落到她這個下場,一輩子就毀了。
他從小在風月場合長大,見慣世態炎涼,天下負心人何其多,情啊愛啊,再如何誘人,也抵不上一頓飽飯。
自懂事起,不壽就告訴自己,他這輩子要愛銀子,愛富貴,要活得長命百歲瀟灑一生。
絕不會為誰,情深不壽。
(二)
不壽十三歲那年,他所在的勾欄院換了主人,是個肥頭大耳的商人,說要引貴客,讓他去當兔兒爺。
不壽不肯,悄悄地逃了出來。他雖然平日裡靠替姑娘們拉客跑腿過活,但生的一身傲骨。
寧願餓死,也要堅守底線。他一個有手有腳的人,憑什麼要被男人壓在身下褻玩。
他知道自己將來肯定能做成一番大事,所以現在更不能為幾鬥米彎腰。以後他要成了傳奇,彆人扒出這段事,他還怎麼名垂青史。
不壽一直覺得自己很有骨氣,直到他餓了十天。
逃跑的時候太過害怕,沒敢回去拿盤纏,聽到消息後不要命地往外跑,身上統共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半個饅頭,撐了十天。
不壽睜眼閉眼全是香噴噴的烤雞,餓啊,餓得他抓起一把土就往嘴裡塞。
差點沒嗆死。
不壽實在餓得不行,隻能學人當乞丐,往城牆腳下一蹲,希望能討枚銅錢。
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討飯討了一天,什麼都沒討到,反而被彆的乞丐毒打一蹲。
黃昏漸近,不壽倒在地上,看著天邊燒紅的雲霞,心想這或許是他看到的最後一個夕陽。
他不被人打死,也要餓死。
真是笑話,他還沒開始施展自己的宏圖偉業,怎麼能就此死去?
有那麼一瞬間,他猶豫要不要回去賣身求榮。隨便是誰都行,隻要給他一口飯吃,讓他能夠活下去。
大概老天垂憐,就在他快要奄奄一息的時候,忽地聞到糖人的香味。
不壽猛地睜開眼一看,眼前多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蹲下身湊近,像是在打探什麼新奇事物。後來他才知道,那天他躺著的地方正好挨著螞蟻窩,她是來看螞蟻搬家的。
求生的**使得他一把搶過她手裡的糖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她哇地一聲嚇哭,正好對上他的臉,她愣了愣,立馬就不哭了,擦乾眼淚,伸手朝他臉上戳去。
“你雖然臟了點,但是還蠻好看的。”
不壽轉過身,低下頭專心地啃糖人。糖人就那麼點,舔兩口就沒了。他一回頭,小姑娘還在原地,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仿佛清泉一般透澈。
“我以前被家裡人罰的時候,也有過好幾天沒吃飯的日子,你雖然搶了我的糖人,但是我不會去報官。”她站起來拍拍衣裙,“我身上還剩一枚銅錢,給你。”
不壽想,這個小姑娘可真蠢,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奶娃娃。
她要走,他忙地起身,沒有力氣,起不來,就伏在地上爬。
她走了一路,他爬了一路。
最後她停下來皺眉看他:“你為什麼跟著我?”
他嘴裡剛嘗了蜜,說出來的話格外好聽,“你是神仙下凡,所以我才跟著你。”
她果然開心地笑起來:“我不是神仙,你認錯了。”
他趁機懇求她:“我沒有地方去,菩薩救救我。”
她想了一會,點頭,“好。”
他掩住眸子狡黠的笑意。
老天爺待他真好。這麼快就讓他飛黃騰達。隻要能討這個小姑娘的歡心,說不定他就能借勢往上爬。
勾欄院的人都說邯鄲處處有黃金,果然沒說錯。
(三)
不壽很快為自己的天真無知感到絕望。
他想攀個富貴人家,天天好吃好喝,萬萬沒想到,竟然還要反過來養活彆人。
小姑娘姓邱,乃是邯鄲邱家的姑娘。雖然沾了邱家的邊,但過得卻是貧苦日子。
邱家似乎並不在意這個小姑娘,甚至有些厭惡,他來了好幾天,不見任何人伺候她。她和她的母親住在一起,擠在一間破爛不堪的矮屋裡,所有的活計都要自己動手乾。
“不壽,你去劈柴。”
“不壽,你去打水。”
“不壽,你去淘米。”
自他來後,她順理成章地將手頭上所有活交給他。她撿他回來,是為了讓他伺候她。
她為了享受做千金小姐的滋味,不讓他喚她的名,認真嚴肅要求他,恭敬地喚她,“邱大小姐。”
邱母靠做針線活賣繡帕掙家用,邱家給的那點子月例,養狗都不夠,更何況是養人。
她神秘兮兮地和他說:“不壽,咱倆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掙到的錢我們對半分。”
他當然不答應。
“那可怎麼辦,家裡揭不開鍋了。”
她很是苦悶,這時候後悔起來,“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將那枚銅錢給你了。”
他知道那枚銅錢是她身上最後的積蓄,存了一年,沒舍得用。他有問過她,為什麼會給他銅錢,還帶他回家。
她回答得一本正經:“因為你好看呀。”
不壽思來想去,決定出外想法掙錢。
不是為了邱家母女,是為了他自己。如今有個下榻的地,他對邯鄲也摸熟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小毛頭。
在勾欄院時,姑娘們就誇他聰明,會掙錢。他在各家有權有勢的府門前蹲了半個月,而後想到了賺錢的法子。越是亂世,就越是有人想要做英雄豪傑,每日來往於各大家族前的有誌之士絡繹不絕,他們都想獲得賞識成為誰誰誰的門客。
邯鄲各大家族每日定時發放客人名額,限額二十個。不壽乾了一個月的苦力,腰都要被壓斷,終於掙到一套新衣裳新靴子的錢。
他給錢讓街上的小乞丐排隊穿行頭,一個個去領各大家族的客人名額,然後將名額抬高價,轉手賣給那些急著求見各家主人的有誌之士。
他很快賺得盆豐缽滿。
他想搬出小破屋,重新另起爐灶。守著這對母女過活,她們遲早會拖死他。
他來邯鄲,是為了出人頭地,不是為了做善事。
不壽在外掙錢的事,沒有告訴她們,隻是拿出銀子來,讓她們買衣裳首飾,又另外給了邱枝兮十兩銀子,就當是報答那日她的糖人之恩。
她小心翼翼地問他:“不壽,你是不是在外麵做了什麼壞事?不義之財如流水,就算餓死,也不要去做傷天害理的事。”
他聽著隻想發笑,告訴她自己要搬出去的事。
她聽完後竟然哭起來,“不壽,是不是我總讓你乾活惹你不高興了?”
他搖頭,“沒有。”
她擦擦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那是不是我總讓你喚我邱大小姐,你覺得生分?不壽,我沒有把你當下人,以後你想怎麼喚我就怎麼喚我,你彆生氣。”
他說:“我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
他搬出去沒多久,便被人逮了起來。因為私下販賣各大家族接見客人的名額,旁人妒忌他生財有道,將事情捅破,告到官府,又托關係,要將他往死裡弄。
他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抱著必死的決心,在牢裡吃完了最後一頓飯,許願下輩子投個好胎做紈絝。
卻沒想到竟有人來救他。
邱母將他從牢裡贖出來,他重新回到小破屋,發現邱枝兮躺在床榻上,頭上纏著紗布,麵無血色,氣息奄奄。
她喚他的名字:“不壽,你回來啦。”
他這才知道,原來她為了救他,闖進邱府大門想要求見邱老爺,被邱家其他的少爺姑娘瞧見了,將她打個半死,她撞得頭破血流,差點沒命,總算驚動邱家老爺。
她求了恩典,跪謝的時候暈過去,被抬著出了邱府。
不壽活這麼大,隻學會忘恩負義這一件事,他已經將辜負與欺騙當做求生本能。他甚至引以為榮。
可是這一次,他看著床榻上的邱枝兮,忽地不想再像以前那樣過活了。
她衝他笑,笑容蒼白無力,“不壽,回來了就彆再出去,外麵很危險的。”
他點點頭:“我以後哪都不去了。”
(四)
春去秋來。
他守著邱家母女過日子,再也沒搬出去過。
以前的賺錢法子行不通,他就找其他的門路。偶爾被人毒打過幾頓,還好最後能掙到錢,不至於靠她們養他。
他們住的地方離邱家大府很遠,他人機智聰明,懂得討好大府的人,久而久之,也能在大府撈到碎活乾。
大府的人很不厚道,總是克扣他的工錢,缺斤短兩的,好在他不計較,全當是活絡關係。他知道邱枝兮很想要進大府瞧瞧,她想嘗嘗做千金小姐是怎樣的滋味。
他趁著自己入大府乾細活的功夫,悄悄地帶她潛進去。
小花園無人的角落裡,她來了玩心,讓他扮作富貴公子哥,照著話本上的演。
彆的小姑娘愛看情情愛愛,她不一樣,她喜歡看劫富濟貧。
“你是個作惡多端的紈絝,我是個身懷江湖絕技的女飛賊,那一日你見我美貌絕世無雙,動起色心來,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想要欺負我這個柔弱女子,沒想到卻被我一掌打趴下。”
她自己說著說著覺得不好意思,捂嘴咯咯笑,伸手去扶趴在地上的他。
忽地迎麵走來一堆人,是府裡的少爺姑娘。
為首的是邱家大小姐,她一見到他們,當即命人將他們逮起來。
“誰放這個小賤人進府的,仔細彆臟了我邱家的地。”
彆府的表小姐說:“她母親是不是那個人儘可夫的家奴舞姬?你們邱家的小野種,原來就是她呀。”
他聽到她傷心地哭起來,“不準說我母親的壞話。”
有人見她回嘴,抬手就準備打人。他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猛地掙開桎梏,像頭蠻牛一樣將人頂開,拉起她就跑。
跑了沒幾步,她被石子絆了腳,重重跌下去,再起身的時候,人已經追上來。
他下意識將她擋在身後:“她畢竟是邱家的姑娘,還請諸位小貴人高抬貴手。剛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跪著讓你們打。”
他早就學會委曲求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懂得這個道理。
她們顯然看出他想要保護她的意圖,笑得更加大聲,“小乞丐和小野種,絕配。”
他將她護在身下,任由她們拳打腳踢。她嚇得瑟瑟發抖,攥著他的衣袖不敢放手,眼裡滿是淚水,擔憂地望著他。
他一邊挨打,一邊衝她笑,無聲地告訴她:“不痛。”
她們打完了,覺得不過癮,又命人將他們分開。
他被迫與她麵對麵。
他看見她被人拽起頭發,往他這邊靠近。
“嘴對嘴,親一個。”
唇邊溫熱貼上來的瞬間,他忽地忘記掙紮。
不壽睜開眼,眼前人淨白的肌膚吹彈可破,濃黑的長睫如蝶顫抖,他心頭猛地被什麼撞了一下,酥酥麻麻,腦海一片空白。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哭,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揉得眼睛都腫了,她還是哭個不停。
他默默跟在她身後,埋頭回味剛才的吻,不敢抬頭,怕她發現端倪。
等到了屋門口,邱母喚她,“枝兮,你怎麼了?”
他往前一瞧,這才發現,她滿嘴都是血,為的就是擦掉剛才那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