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天都快亮了,您還不肯休息嗎?”
對於近侍的勸誡,皇帝充耳不聞, 他近日忙於調整農業上的稅收問題,已經許多天沒有好好休息——財政大臣像條沒用的老狗,這是皇帝在有關稅收的會議上對財政大臣咆哮時的親口評價, 財政大臣出於羞憤也可能是出於身體上的頑疾, 當場便倒了下去,於是農業稅的調整問題便由皇帝來親自解決, 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奧斯頓大陸的皇帝對手中的權力有近乎偏執的占有欲, 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鄉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給他自己來做才放心, 大臣們私下裡偷偷這樣說著。
“陛下,”比爾愁眉苦臉,“您看看您的臉吧,您已經好幾天都沒刮胡子了, 明天要開聯合會議,您總得修飾下您的儀表吧。”
皇帝道:“哦?是嗎?明天是聯合會議?”他抬起頭,一雙深棕色如雄獅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諷意味,“我還以為是選美大賽呢。”
比爾無奈道:“陛下……”
“好了,彆再吵吵嚷嚷的了, ”皇帝不耐煩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他拉開抽屜, 拿出裡頭的一個盒子扔了出去。
比爾靈敏地接住盒子, “陛下,這?”
“給小吉姆的生日禮物。”
比爾感動道:“陛下,您真好, 我替吉姆感謝……”
“夠了夠了,”皇帝揚了揚手,眉頭緊皺道,“彆囉嗦了,快走吧,我真後悔讓你搬回王都。”
比爾心說他若不回王都的話,更沒有人敢在生活瑣事上勸誡這位專-製又不顧惜自己身體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馬上就走,最後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頭,又打開了一疊新的文件,一手拿著鋼筆在上麵寫寫畫畫,顯然是沒聽進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從在帶上門之前,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應該珍惜自己的身體。”
皇帝仍低著頭,聞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對侍從的規勸厭煩透頂,不想再聽。
比爾關上了門,哈倫靠在牆邊,微笑地對他做了個口型,“怎麼樣?”
比爾壓低了聲音,無奈道:“我照你說的,最後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還是無動於衷。”
哈倫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會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離去對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比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我很遺憾當時我沒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邊。”
哈倫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低聲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無法釋懷。”
比爾沒有聽清,問了句,“什麼?”哈倫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從他手裡拿走了盒子,“這是什麼?”
“陛下送給吉姆的生日禮物。”
“讓我打開瞧瞧,哇哦,一枚騎士勳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結婚了!”
“什麼?騎士勳章?這也太珍貴了……”
走廊外模糊的談笑聲逐漸遠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雙眼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上不斷掠過,鋼筆重重地在上頭劃下印記,筆尖停頓在某處,皇帝平穩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墨水從用力的筆尖滲出,大片墨跡在文件上留下汙漬。
皇帝放下鋼筆,閉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後靠入寬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連日工作的疲憊瞬間便侵襲了他,叫他突然之間仿佛變得極其軟弱了,身後倚靠的座椅變得寬大,而他猶如嬰兒一般蜷縮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誰能想到奧斯頓大陸的皇帝是這樣軟弱的一個人呢?隻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頃刻間就可以將一位勇敢果決堅毅無比的君主變成一個被哀傷痛苦浸滿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夢回時無聲呼喚的名字。
人間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時,他完全隻抱著利用投機的心理,宗教不過是他獲取權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個大陸最虔誠的信徒,因他必須相信,這樣才能保留一絲重逢的期望……
皇帝靜靜地坐著,在華麗的宮殿中,他腦海中填滿了教皇那雙湖綠色的眼睛,那麼明亮地望著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層的,狂暴的,他發了瘋似的大吼大叫,他抱著教皇離去的身體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然後是複仇,他親手絞殺了自己的兄弟,將他的屍首扔給饑餓的野狗,承擔了不仁的罵名,最終一切都過去了,悲傷開始如幽靈一般如影隨形。
無論何時何地,不需任何契機,當他想起他時,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他不動聲色,如常地行使作為皇帝的職責,而他的心已被思念與悲傷的浪潮深深淹沒。
深夜無人時,他常潸然淚下,淚水打濕了他的臉龐,他像個孩子一樣掩麵哭泣,淚水從他的指縫溢出,他時常感到強烈欲嘔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麼會為那虛無縹緲的自尊而同他冷戰那麼漫長的時間。
他們分開的時間甚至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都要長上數倍……
每每想到這裡,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時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彎裡請求他為這大陸帶去長久的安寧和平,請他堅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藥的瞬間就察覺到了……
蘭德斯,皇帝對自己說,你該下地獄。
“蘭德斯。”
“蘭德斯?”
“蘭德斯……”
皇帝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麵前的身影朦朦朧朧。
“是你嗎?蘭德斯?”
“我聽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將雙眼全部打開,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離他幾米遠的潔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間,他的靈魂都要從他的身體裡跳出來了!
“真見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麼到這兒來了?”
“蘭德斯。”
教皇轉過臉,無焦距的綠眼熠熠生輝,語氣淡淡,有些居高臨下的嚴厲,“你在假裝看不到我嗎?”
皇帝渾身像被凍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過去,可他擔心他一動,麵前的人就會消失了。
這樣的夢在一年中都非常難得,他屏住呼吸,希望這個夢持續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教皇納悶於皇帝的無動於衷,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出現在了這裡,根據腳下的地毯觸感判斷這裡應當是皇宮,而憑借直覺,他確定隔著不遠距離的人正是蘭德斯。
蘭德斯的呼吸很沉,長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簡直像個身患頑疾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