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煊倏然一笑,笑中帶著苦。
與尚未遭遇磨難的莫尹多見一次,他的心就會多痛一分。
他本是這般模樣,是遭怎樣的磋磨才放下一身傲骨,投身宦海沉浮,做他最不屑為之的權術之爭?
賀煊收起那團銀子,這是莫尹的拒絕,亦是他的傲骨,他會好好收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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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會試放榜的日子,莫尹心中不慌,去得也晚,他去時,榜前人已不是烏泱泱一大片,隻有些百姓圍看,他瞧見自己在榜首,嘴角輕抿著一笑,心裡有幾分歡喜,同時又有幾分遺憾,可惜鄉試不是第一,否則到時連中三元,豈不快哉!
莫尹如此想著,已是胸有成竹,對狀元之位是勢在必得,轉身之際,隻覺右上方似有目光傳來,他抬起臉,卻見前方酒樓高處,軒窗半開,有風無人。
會試第一,已是讓莫尹聲名大噪,他所住的郊野破宅已有許多人攜禮來結交拜訪,亦收到了不少拜帖,他全都一一拒絕了。
眾多拜帖之中,倒是未見太師府。
莫尹心說這人為人其實不錯,先前要同他交好,也是暗地裡照顧,且送的物件從無名貴之物,端得是真心實意,遭他拒絕後,也不再過多糾纏,若他非是出身官宦之家,倒真可結交。
他早已下定決心在官場上絕不與任何人過從甚密,他不喜那些鑽營之事,隻盼得能出人頭地,做些實事也就好了。
如此,等到了殿試那日,莫尹準備得當,入宮麵聖,心中頗為激動,能見得龍顏,這是多少尋常百姓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也不知皇帝生得什麼模樣?帝王之相,總該是與凡人不同的。
莫尹心中帶著幾分興奮,在內侍的引領下向殿內走去,他是會試的頭名,站在最前頭,也離皇帝最近。
眾多舉子低著頭屏息凝神地等待著聖上駕臨,莫尹立在最前頭,看著腳下金磚,心中愈來愈興奮,這是即將鯉魚躍龍門,施展他一身才華抱負的迫不及待。
莫尹也不知等了多久,興許是他太激動,對時間的變化一時都把握不準了,外頭一聲“陛下駕到——”,莫尹心驀的一沉,彎腰屈膝,順勢跪倒在地。
布料滑過地麵的沙沙聲分外入耳,莫尹心中七上八下,激蕩不已,他今年十九,尚未及冠,哪怕天賦超群,心性堅忍過人,此時也不由緊張難耐。
“都平身吧,全跪著,朕都看不清模樣了。”
皇帝的聲音無甚特彆,聽著倒很爽朗。
“謝陛下。”
莫尹口中同旁人一樣念著,緩緩起身,垂著臉依舊是不敢直視天顏,等著皇帝宣布今日殿試的考題。
殿內熏香繚繞,寂靜無聲,眾人皆屏息凝神地靜待著。
“最前頭那位,叫什麼?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莫尹聽得點到了他,心下猛地提起,他定了定神,抬起臉,瞧見皇位上龍袍加身的皇帝,麵相同他的聲音一般無甚特彆,珠簾之內,不過是個中年男子的模樣,略有些富態,同他見過的鄉紳倒有幾分相似,莫尹心中掠過一絲失望,隨即立即回道:“臣乃藍田莫尹,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不錯不錯。”
皇帝笑起來,看著莫尹頻頻點頭,似是很滿意,莫尹心下稍熱,想皇帝知曉他是會試第一,自然另眼相看,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揚。
皇帝笑著,兩手交握了一下,扭頭對身邊的內侍道:“福順,你瞧瞧,這才是讀書人的樣子。”
莫尹聽得此言,上揚的嘴角頓在原處,卻又聽皇帝懶洋洋道:“那小子倒生得不錯,可堪探花之名。”
一直到殿試結束,交了答卷,莫尹依舊有些恍惚,走出宮殿,身邊已然有人來道喜。
“恭喜你啊,莫公子,陛下金口玉言,要點你做探花呢。”
莫尹瞥眼過去,對方倒是真心非為諷刺,言語神情頗為羨慕。
“莫公子年少有為,藍田美玉,果然不負盛名。”
旁側又有一人插嘴道。
“莫兄你此次入了陛下的眼,以後若是平步青雲,可彆忘了我。”
“真是皇恩浩蕩,可恨我生得普通。”
“莫兄,恭喜啊,陛下欽點,這可是天大的福分。”
“……”
莫尹出了宮,道喜之聲仍舊不散,他自沉默不言,在一片賀喜簇擁中低著頭前行,眾人紛紛邀請他上馬車,他唇輕抿著不答,有人上來攬他的肩膀,被他一把推開,其餘人仍不氣餒,說著道喜的話再擁上來,左擠右推,熱熱鬨鬨地湊趣。
莫尹隻覺春日的天,周遭都熱得很,心裡卻又涼得很。
皇帝已經不再是他心中所幻想的英明君主。
那隻是個凡人。
不,是俗人——庸人——
莫尹眉間染上冰冷的戾氣,雙手猛地一展,大喝道:“閃開——”
眾人被他的舉止嚇了一跳,也為他周身的氣勢所懾,這才紛紛無言讓開,不懂得天子青眼的人這是發的哪門子的火。
莫尹冷著一張冰雪似的臉向著外街小巷裡走。
他腳步越走越快,心裡頭像燃著一團烈火,疾走了數步,周邊無人後,他才靠著牆停下,目光激射向身後,冷喝道:“鬼鬼祟祟,藏頭露尾,出來!”
片刻之後,陰影處露出一人,正是一身利落打扮的賀煊。
“你跟著我做什麼?”莫尹冷冷道。
賀煊不言。
莫尹道:“也是來恭喜我得陛下青眼,親指為探花?”
賀煊看著他,神色平靜道:“可想喝一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