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以為那日離開太師府邸後, 他再不會返回此處,沒想到不過短短幾日,他就又來到此處, 與賀煊相對飲酒。
他本想拒絕的,像拒絕那些賀喜的人邀約一般,可賀煊的眼神卻叫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賀煊的神情眼神, 仿佛是在說,我懂你。
即便所有人都來祝賀你將要直上青雲,可我懂你心中不快。
於是,莫尹來了。
到了太師府,賀煊也不多言,隻吩咐人上酒, 一句多餘的閒話也未說。
莫尹看著像個文弱書生,實則是海量,一言不發地飲了兩壺酒,賀煊也不勸,隻默默陪飲,叫侍從溫酒過來。
酒是好酒, 醇香濃厚,入喉如銀線, 回甘辛辣, 莫尹飲得臉上微微發熱了,這才道:“探花。”
他聲低且沉, 語調卻是輕飄飄的, 帶著輕蔑不屑。
賀煊淡淡道:“是他有眼無珠。”
莫尹一直隻顧著飲酒,方才那一句也是自言自語,未曾想賀煊會回應他, 且是這般大逆不道的回應!
他轉而看向賀煊,賀煊陪飲也喝了許多酒,麵上不知為何有些沉鬱的模樣。
莫尹道:“你可知你在說誰?”
賀煊也轉過了臉,看向了莫尹,“自然是知道的。”
“你好大的膽子,敢這樣說。”
莫尹緩緩道。
“肺腑之言,有何不敢說?”
賀煊神色平靜。
莫尹本想逼問,倘若在皇帝麵前,難道賀煊也敢這麼說麼?
可賀煊的神情讓他覺得不必問了。
假使是在皇帝麵前,他也依舊會是這般說辭。
“你我素不相識……”
莫尹眼中有疑惑,有不解,亦有審視,他不懂,為什麼賀煊這樣一個過路人會明了他心中所想,會為他抱不平。
賀煊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仍有幽憤,有不甘,有痛楚,而非波瀾不驚,深不見底,他見過那樣的眼睛,再看到這雙眼睛,心中如何能不痛?
“你我前世有緣。”
賀煊輕聲道。
莫尹與他對視片刻,舉起酒杯,略帶嘲意道:“再多說幾回,我可要當真了。”
賀煊心頭一熱,口唇微動,“我盼你當真。”
酒液入喉,莫尹抿了抿唇,再度扭頭看向賀煊。
賀煊正目光定定地看著他,仿若隻要能夠看著他,他就什麼都滿足了。
莫尹先是一怔,隨即心中猛然大悟——賀煊想要同他結交,原來是這般的結交麼?
讀書時,私塾裡都是正當年少的男子,有此類癖好的不少,有交好的,在書齋之中出雙入對,宛若眷侶,卿卿我我不避旁人。
對此般事,莫尹是不屑一顧的。
年少慕艾,以男子之愛充作男歡女愛,消磨時光,下流而無聊,不是君子所為。
是以莫尹對那些媚眼討好都是橫眉冷對。
隻是賀煊這般含蓄,他之前一時未曾反應過來。
如今看明白了,莫尹先一皺眉,緊鎖眉頭地看著賀煊,賀煊目光不閃不避,倒不像之前那般進退有禮。
莫尹放下酒杯,站起身道:“多謝賀公子今日這頓酒,我如今囊中羞澀,待我領了俸祿,再來還你這頓酒。”他作勢拂袖要走,賀煊起身道:“我並非存心冒犯。”
莫尹背對著賀煊,卻聽賀煊道:“我是真心想與你結交。”
莫尹往身側一拱手,未多發一言地離開了。
*
放榜那日,莫尹心中存有一絲僥幸,興許皇帝隻是一時戲言,待仔細審閱過眾人的答卷後,他另有決斷也說不準。
然而,那一絲僥幸隨著報喜的鑼鼓徹底煙消雲散了。
“恭喜莫公子,賀喜莫公子,高中探花——”
高中探花。
莫尹麵沉如水,臉上無半點笑意。
三月飛雪揚揚,聖上在梅園特設恩榮宴,莫尹坐在探花的席位,頭頂正是一株雪梅,他從得到探花之名後,臉上就沒有一絲笑模樣,宴上無論旁人說笑什麼,他都隻當自己什麼都未聽見,眾人瞧他渾似個雪人,心中暗暗納罕,心說這樣的人在官場上能走得了多遠?
“梅似雪,雪似人,都無一點塵。”
皇帝在台上吟了一句詩,隨後又叫人賜了一盞酒給莫尹。
莫尹冷著張臉謝恩。
眾人又是悄聲議論,都羨慕這最不適合做官的人偏最討皇帝的喜歡。
不過一張臉,可誰又能生得這張臉?
隻好埋下不服,戴上笑臉敬酒。
莫尹對敬來的酒倒是來者不拒,他是千杯不醉,臉雖紅,一雙眼卻仍是冷厲,清潤有光,神色凜然,叫人不敢輕視。
榮恩宴散席,莫尹心中已徹底放棄了對皇帝的幻想。
做臣子的,總希望有個能欣賞自己的君主,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可皇帝看他就跟看一朵花看一幅畫沒什麼區彆,隻是覺得賞心悅目罷了。
既如此,便好好當差,隻盼將來能夠為百姓做些實事,不求青史留名,但願造福一方。
莫尹領到了翰林院的差事,正七品,官不算大,但前途大好,同僚都是這麼說的,能叫皇帝記住,能不有大作為嗎?
對於那些調侃戲言,莫尹總是不理不睬,也不同任何人往來結交,翰林院同僚結伴吃酒,總不忘叫上他這個天子欽點,莫尹也總是拒絕,冷冰冰極生硬地一口回絕。
“莫兄真是孤直性子——”
也不知對方是諷是讚,莫尹也渾不在乎,隻管做好自己的差事。
那日,翰林院眾人又邀他吃酒。
“這碑文你留得明日再寫也是一樣的,難得章洪請了吃酒,莫兄,莫大人,你就賞一回臉,成不成?”
莫尹垂著臉擬寫碑文,“不去。”
“不成,今日你若不去,我們就全不去了,讓章洪在那一人丟臉去。”
莫尹仍舊不為所動,無論眾人如何勸說,兀自巋然不動,眾人也覺好生無趣後隻得紛紛散開離去。
莫尹隻管做自己的事,直到天色漸暗,在宮門下鑰之前,莫尹整理了出宮,到了宮外,正巧遇上章洪從馬上連滾帶爬地下來。
“莫兄,幸好你還沒走!”
“何事?”
章洪道:“出大事了!”
“我們正在酒樓吃酒,未曾想與國子監的碰著了,國子監學錄董庸喝醉了,與我們鬥詩吵嘴,陳川海他們快頂不住了,董庸那廝仗著自己有幾分詩才,氣焰囂張,罵得忒難聽!說我翰林院無人!張程氣大,要打他呢!”
章洪一通快嘴,莫尹聽了不耐想走,袖子卻早被章洪死死抓住。
“今日是我請客,我總不好叫場麵難堪得收拾不過來,我一想我們翰林院裡不還有莫兄你嗎?你的詩才是我們翰林之首,怕他個球!”
天香樓內熱鬨非凡,莫尹從不踏足這樣的酒肆,無它,太貴。
章洪拉著他的袖子一路往上跑,急得要命。
莫尹回家換常服時,章洪就直催,“快快快,莫兄,快,彆叫他們真打起來了。”
莫尹倒無所謂他們打不打,隻是章洪那句“翰林之首”激起了他幾分鬥性。
探花之名,翰林之首,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