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1 / 2)

小飯館 少地瓜 18718 字 3個月前

自李氏來了一家客棧之後,展鴒前前後後教會了她十幾道菜, 從最基礎的顛勺、切菜, 到後頭的調味、裝盤,都指點過。如今除了那些暫時還屬於商業機密的小菜等是展鴒自己秘密配料, 再叫旁人打下手之外,其餘一應廚房裡的事兒幾乎都是李氏做主。

她自己覺得沒什麼,李氏緊張都緊張不過來, 又整日忙的管頭不顧腚, 也沒顧得上往深處想,可回家跟家人一說, 公婆和男人都驚得跳了起來。

“甚麼?”癱在炕上的婆婆嚇得半邊身子都起來了, 哆哆嗦嗦的問, “你,你當真學了人家的手藝?”

“你, 唉, 你呀你, 平日裡看著你也是個老實的,如今怎的也學會這樣貪人便宜?”公公捶胸頓足道。

這也就是自家兒媳婦,若放在外頭,指不定叫人說成多麼不要臉呢!

新光先安慰了爹,又轉過頭來說自家媳婦,“上回我去, 你咋不說哩?你瞧瞧, 這可如何是好!”

李氏傻眼了, 喃喃道:“俺,俺沒想那麼多。”

“不想就成了麼?!”公公有生以來頭一回對這個兒媳婦發火,拐棍兒在地上戳的砰砰響,氣的胡須都哆嗦了,“人家掌櫃的那等廚藝,放到外頭酒樓裡便是大師傅哩!你倒好,什麼本兒都沒交的就學了人家的手藝,還偷著樂哩!這要是傳出去,叫俺們可如何做人!”

對老百姓而言,除了下田種地之外就隻有學一門手藝謀生了。且種地是極累極苦的,但凡家裡有餘力的,削尖了腦袋也想給自家孩子找個師父,結結實實的學門手藝,以後也不必靠天吃飯的土裡刨食,終究體麵輕快些,且掙得也多。

隻是這年月交通不便,人口流動不大,也就導致一塊地界內的匠人數量不能太多,不然到時候造成惡性競爭,誰都活不了。所以雖然下頭的人想學手藝,可那些匠人除非到了年紀,一般並不願意收徒。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話可不是瞎說的。

而即便是收了徒弟,也並不意味著師父馬上會教你本事,得先熬。

一旦拜了人家當師父,其實就跟多了對爹媽沒分彆,甚至得比對待親爹媽更加恭敬,一應端屎端尿洗衣做飯孝敬上頭都得受著,前幾年是彆指望能學到東西。

若是碰到那些厚道的,給你磨上四五年,師父才會慢慢帶著你做活兒,然後一文錢也沒有你的;若是碰上不厚道的,你且看著吧,到死還是當免費奴才的!

所以當這家人聽說李氏不光能掙月錢,竟然還直接學了手藝之後,都給嚇蒙了。

廚子,那可是廚子呀!多光鮮體麵又實惠的活計?說的不好聽一點,當廚子不光凍不著,還餓不著,哪怕不額外吃飯呢,難不成還不能在炒菜和上桌之前嘗個鹹淡了?若是運氣好的,還能得些客人吃剩下的酒菜家去,一家子跟著受用。

所以大部分的廚子都遠比常人來的胖,想拜師學藝的也就格外多。

在這淳樸的人家看來,李氏如今的做法同明目張膽的偷盜有何分彆?

公公長籲短歎了半日,急得不行,竟掙紮著要出門,想豁出老臉親自去給展鴒賠不是,好歹叫新光攔住了。

被罵了一頓之後,李氏也嚇出一身冷汗,知道是自己最近過得太舒服,掌櫃的又太和氣,結果一時忘形,竟失了規矩體統。

“那,那可如何是好?”

最後,公公一錘定音,“學都學了,也沒彆的法子,你先去給人家賠個不是,看能不能認人家當師父,以後跟孝敬俺們這兩個老不死的似的孝敬人家,一年到頭的幾樣節禮也都不能漏下,在那裡也彆隻睜著兩隻眼睛吃,多做活少說話,總沒壞處……若是人家不肯收,唉,你,你就家來吧!”

說著,又捶胸頓足的歎氣,十分慚愧的道:“唉,你還拿人家的月錢,還往家裡捎肉,真是,這可真是!”

一輩子的老臉,都給丟儘了。

他們家祖祖輩輩都老實本分,就沒做過這樣占人便宜的事兒!

被家人輪番訓了一通之後,李氏日思夜想連著好幾天沒睡好,滿腦子琢磨的都是該如何開口,然後一直拖到現在。

李氏的拗勁兒也上來了,十分堅決的說:“以前是俺蠢,忘了這回事,如今給人點醒了,自然得遵照。您放心,以後俺一定將您當親爹娘孝敬,養老送終也是俺的。但凡俺起一點兒不敬不忠的心,保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展鴒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 “不,不用,真不用……”

我還挺有自信能活過你的!

展鴒還沒說完,李氏就有些沮喪道,“唉,俺也知道俺笨,隻是這麼一來,俺就沒臉再待下去了。”

公婆說得對,做人得厚道,哪兒能老占人便宜呢?

李氏說話的時候,展鴒也在進行頭腦風暴。

說起來,這事兒確實也是自己欠考量了。

哪怕放在現代社會,也十分重視配方啊專利什麼的,想做街頭小吃還得專門交錢加盟培訓的,而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社會,謀生手段更少,可不更嚴苛麼?

若是自己堅持不肯收徒,恐怕李氏真就要辭職家去了。

這倒也罷了,隻是即便換了其他人,估計情況也差不多……除非是簽賣身契,不然總得防著一層。

可話又說回來,其實收徒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一來使喚起人來更放心,不用擔心背叛,進而也就敢把其他稍微機密一點兒的活兒公開了。

正如李氏所言,在這個時代師徒關係十分嚴苛,雖然法律沒有明確規定,但無處不在且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的力量更為強大。隻要兩人師徒名分定了,李氏就不敢起一點兒壞心,不然光是外頭的議論就能把她掐死了。

罷了,且入鄉隨俗吧。

李氏於廚藝一道多少有些天分,難得人老實本分,又肯吃苦,這些日子就沒個閒著的時候,哪怕沒活兒也偷偷苦練基本功,展鴒實在挑不出什麼錯兒來。

“既如此,我便收你為徒。”

“謝謝師父!”大喜過望的李氏結結實實的跪下磕了個頭,又認真問,“師父,那,那什麼時候辦拜師宴呢?俺先提前準備準備,那些錢出來置辦酒菜,也叫二掌櫃和鐵柱他們做個見證,日後師父指哪兒,俺就打哪兒,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瞧這模樣,仿佛不是在拜師,而是要給人賣命一般。難為她素日裡內斂寡言,這會兒卻一口氣說了這樣多,果然人在壓力之下潛能無限。

展鴒聽得頭皮發麻,才說不用,李氏卻又張嘴叭叭兒說開了……

最後李氏終於得了年後大家回來一起辦酒席的承諾,這才心滿意足的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展鴒則一臉疲憊的去找席桐和展鶴尋求安慰,“我可真是自己找罪受。”

她本就不愛折騰這些人情往來的,這回可倒好,還得辦酒席,自己還是主角!想躲都不行。

席桐就笑,“這也難怪,在這個時候天下人信奉的可是天地君親師,不管哪行哪業,師徒關係都是最鄭重也最牢不可破的關係之一,這樣的大事想來一輩子也沒幾回,自然要看重。”

展鶴聽不懂,卻也傻樂嗬,把自己最喜歡的玩具遞給她,展鴒抱起來就是一通揉,那軟乎乎的手感真是令人停不下來。

啊,果然還是自家崽崽最好了!真的太治愈了。人家擼貓,她擼崽崽,挺好挺好,不錯不錯。

三人正在大堂說著話,鐵柱忽然從門口探進腦袋來通報,“掌櫃的,那對祖孫來找您來了!”

祖孫?

展鴒先是一怔,繼而腦海中迅速浮現出前幾日在城門口遇上的木匠爺孫,立即便歡喜起來,一麵飛快的往前走一麵道:“外頭冷得很,快叫老人家和孩子進來坐。”

鐵柱哎了聲,往旁邊側了側身子,身後露出來的果然是那對爺孫。

爺倆還是當日的打扮,大包小裹背了滿身,身上不少地方竟還掛著霜!見展鴒他們過來,先討好的笑了下,那老頭兒便按著自家孫女要跪下磕頭。

展鴒他們離得遠,自然是趕不及的,好在鐵柱也了解她的品行,先就上前一步攔住了,“老人家,俺們掌櫃的不興這個,先進去吧,坐下再說。”

這客棧乾淨又氣派,一乾人穿的也齊整,老頭兒便怯怯的,又看了看展鴒,再看看自家孫女,告了個罪,這才小心翼翼的進去了。

展鴒一看這倆人頭上掛霜,麵上泛青的模樣就唬了一跳,腦海中飛快的閃過一種猜測,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這一大早的,您是打哪兒來呀?”

這才多早?太陽剛升起還沒多久呢,城門也才剛開,而黃泉州距離此地少說也有兩個時辰的走頭,這爺倆根本過不來!

老頭兒憨厚的笑了笑,“叫掌櫃的見笑了,這幾日沒找到活兒,又是年下,城中不肯收留,便,便出來了。”

他們倆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又瘸著一條腿,實在落魄得很,好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能乾什麼活兒,每每不等開口便攆乞丐似的轟走了。

爺孫倆在城中轉了三四日,統共也隻找到了幾個修補桌椅板凳櫃子的活兒,因為工程量不大,不過管上兩頓飯罷了,到最後也沒掙得幾個銅板。

眼見著就是大年夜,黃泉州內外戒嚴,一乾可疑的外來人口都被頻繁審訊、查驗,爺孫倆實在待不下去,隻得咬牙出來露宿。

展鴒等人都是大吃一驚,二狗子更是失聲道:“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怎能露宿!”

早前他們哥倆雖然也曾居無定所,可好歹也知道找個破廟之類的處所過冬哩,再者正值壯年,也不怕。可這一老一小的,瘦的臉上骨頭都凸出來,如何能在外頭抵禦嚴寒?

老頭兒又笑了笑,才幾日不見,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了許多。

“俺們有油氈布,支個棚子,下頭多多的墊些枯草,再找些柴生火,也暖和的很呐。”

說完,他又笑了。

眾人心中不是滋味,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老頭兒的笑十分真誠,既沒有刻意賣慘,也沒有強作鎮定,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覺得不錯。

任誰看來,他們的生活著實已經淒慘的狠了,可他卻還是在笑,好像無論何種苦難都不能將這個乾瘦的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擊倒……

展鴒長長的歎了口氣,有條不紊的安排起來,“鐵柱,去盛兩碗祛風防寒的湯來,我記得還有早上剩的餅,也一並取幾個來。二狗子,你先去準備些熱水,藥也煎兩碗來,這樣的鬼天氣,不小心些可要生病的。”

人吃五穀雜糧,哪兒能不生病?且好些往來客人也都因疲於旅行而感染疾病,而一家客棧地處偏僻,且不說請大夫來艱難,萬一時候不趕巧了,那可真是連城門都進不去,隻能抓瞎。故而展鴒早就在頭幾回進城時請大夫將那些常用的藥抓了幾十副,都用紙包分門彆類包好了,用的時候取出來煎上一碗即可,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十分便宜,如今正好也用上了。

她一開口,爺孫倆便驚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老頭兒更是漲紅了一張老臉,顛來倒去的說:“俺,俺們不能白要,不是,不是要飯的……彆,掌櫃的不必如此。”

本來大過年的來討人嫌就夠沒臉沒皮,哪裡能得寸進尺呢?

他雖老了,可還有口氣在,總能憑本事掙錢的。人窮誌不窮,孫女還小,他得挺直了這把老骨頭!不然連帶著娃娃也給人瞧不起哩!

展鴒對這種自尊自愛的人素來敬佩,當即和煦一笑,“老人家誤會我了,我是想請您做供奉哩,這管飯不是應該的麼?再說了,天寒地凍的,不吃飽了可如何做活?”說著,又抓過小姑娘的手來,隻覺得好似握了一塊冰坨似的,再看看她已經被晨霜濕透了的舊布鞋,一顆心都尖尖細細的疼起來,“好孩子,等會兒先跟姐姐去換了這濕衣裳,用熱水發一發,回來飽飽的吃一頓。”

這女孩子才幾歲?可一雙手上卻已然滿是老繭,上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和凍瘡,又紅又腫,簡直比鐵柱等這些做慣粗活的大男人的手更加粗糙。

小姑娘刷的紅了眼眶,呆呆傻傻的仰頭看著她,隻覺這個姐姐香香的,暖暖的,又這樣和氣,還要給自己衣裳穿,給他們飯吃,彆,彆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熱水什麼都是齊備的,想起來李氏還沒走,展鴒又叫二狗子帶話,讓李氏去自己房裡將沒收的衣裳取一套給小姑娘換上。

這爺孫倆的衣裳都補了不知多少層,纖維都爛了,棉花也板結了,哪裡能防寒!

不多時,爺孫倆都煥然一新的出來,頭發也都重新梳過。

可巧李氏還沒走,挎著包袱一起帶小姑娘過來,對展鴒解釋道:“掌櫃的,您的衣裳這丫頭穿都大了些,俺緊趕著給疊了一截縫起來,回頭您再穿,俺將線剪開也就成了。”

如今還沒擺過正式的拜師宴,自己就不好喊師父,依舊是叫掌櫃的。

展鴒點頭。

她的身量高挑,足有一米七五,比時下好些男人都高不少,這姑娘又瘦又矮,頂了天也就一米出頭?故而褲腿拖地,衣袖過膝,軀乾部位空蕩蕩的漏風,不修改如何能穿?

其實她本也沒想收回來,隻是這一老一小都自重的很,前頭說給飯吃就誠惶誠恐,若此刻再說給衣裳,隻怕又要跪下磕頭了,還是以後再提。

那小姑娘都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穿過這樣好的衣裳了,又乾淨又軟乎,還香噴噴的,厚實的棉花摸起來簡直像雲彩,弄得她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生怕給弄臟了。

老頭兒瞧著自家孫女前後判若兩人的模樣,再想想這些年受儘的冷眼和艱辛,兩隻渾濁的老眼裡忽然就滾出淚來,忙抬手去擦,可哪裡擦得儘!不多時就將半截衣袖濕透了。

“掌櫃的,您這大恩大德,卻叫俺,卻叫俺們如何報答!”

自打自己的兒子兒媳相繼沒了之後,便隻剩他們爺孫倆相依為命,他一個老漢,如何知道怎麼照顧小丫頭?不過胡亂過活罷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是這孩子命苦,分明這樣懂事聰慧,若生在好人家,指不定如何千嬌萬寵,卻偏偏掉進自家這窮窩……

此刻熱氣騰騰的雪白大骨頭湯也端上來,裡頭還浮著些碎肉,香的嚇人。

還有那金燦燦的油餅,都是這爺孫倆多少年沒見過的好東西!

老頭兒還要推辭,奈何一天多沒吃東西實在是餓的頭昏眼花,隻得厚著臉皮受了。

爺孫倆先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湯,咽下去的瞬間隻覺一股熱流迅速流竄到身體各處,整個人都懶洋洋暖融融的。那鮮美的滋味,令他們不禁懷疑是否還在人間。

趁機狠狠打個哆嗦,體內凍了幾日的寒氣好似都跟著發散了,又舒服又痛快。

將那油餅撕碎了泡到湯碗裡,又香又甜,便是老漢這牙口不好的也不費力了;湯裡竟還能吃出肉來,咀嚼的時候,爺倆全身都激動的發抖,翻來覆去嚼了幾十下也不舍得咽下去,又狠狠用牙齒和舌頭擠著吸乾淨肉汁,這才戀戀不舍吞咽下肚……

吃完了飯,老頭兒這才有空介紹說自己姓孫,孫女叫桃花,又一刻不停的問展鴒想做什麼。

展鴒震驚於他澎湃的工作熱情,不過轉念一想,大概是竭力想證明自己有用吧,也就道:“想做的東西可太多了,急也急不來,倒是住人的屋裡頭都缺些櫃子家具的,可先緊著做做。”

孫老漢便要去量尺寸,桃花替他挎著工具包袱,又扶著他去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包括展鴒和席桐在內的眾人雖然都不是專業木匠,可一看孫老漢的架勢就覺得不像糊弄事兒的。

鐵柱還在後頭同二狗子偷偷咬耳朵,“瞧著倒比咱們上幾回請來的那木匠還可靠哩。”

二狗子深以為然,“那可不,掌櫃的眼光錯不了!”

他們也請過幾回木匠,分明他們是掏銀子的,可哪回請人哪回受一肚子氣。那些木匠要麼嫌遠,非得三推四請的才肯挪步,來了之後又抱怨個不停,說什麼光走這個來回便耽擱他們乾多少活兒,借口多要錢,還不許人插嘴提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