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西方(六)(1 / 2)

林行韜與雷諾交換了衣服以及名字, 空著手走進了樹林深處。

鞋子踩在落葉上的聲響從脆脆的變為了濡濕黏膩,空氣中的濕氣好像越來越重了, 這片隻是作為貴族們嬉戲的淺薄樹林仿佛在林行韜的足跡前生長為了奇幻的陰森雨林。

天空依然是鉛灰色, 高而巨大的樹木上掛滿了青苔,不時有冰涼的水汽被風吹成水珠落在林行韜的頭發與肩膀, 衣服上的泥土與血腥味被衝散了許多。

以他現在的體型,他不得不艱難地邁過盤曲的樹木根須,沿著小鹿的蹄印向前。後來他找到了辦法,翻躍到樹枝上, 在足有兩根手臂粗的藤蔓上滑行。

當他看到前方懸掛在半空中的巨大鳥籠時及時停住腳步,產生了一種自己變小了的錯覺。

七個足以裝得下兩個人的鳥籠被用鐵絲扭進樹乾固定住,牢牢地掛在樹下, 就像樹結了果子。

但那顯然不是樹的果子而是人為, 林行韜一眼看去,每一隻鳥籠的門鎖上都刻了名字,離林行韜最近的一個鎖上就刻著“Nephren-Ka”。這個鳥籠也與眾不同, 它是唯一一個沒有關押著巨鳥的空鳥籠, 銀色的鑰匙甚至插在鎖孔裡。

這些巨鳥有著巨大的羽翼, 將腦袋埋在羽毛裡沉睡, 沒有被林行韜的動靜驚醒, 也沒有被下方貴族們的交談打擾。

空中鳥籠的下方是貴族們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幾隻獵犬正警惕地來回巡邏。

但因為林行韜站得高,又或許是空氣中的濕潤影響了它們的嗅覺,它們沒有發覺頭頂多了一個陌生人。

林行韜很快聽到了子爵的行蹤。

“薩利安爵士家的獵犬, 那條大狗是叫羅斯吧,發現了什麼東西?”

“一隻可愛的小鹿,爵士追去了,他說我們不用等他。”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等我們尊敬的大公辦完事的時候——我想以大公的能力,一定能讓我們早早回去。”

話題一下子拐了個彎,貴族們用輕笑作為刹車,視線卻隱晦地朝向旁邊的草叢。

那裡的草葉正簌簌作響,偶爾會露出雪白的人的手臂和腿,乍一看像有野獸咬碎了人軀將部位隨意地丟棄在那,但仔細地觀察,那些部位正狂熱地扭動著,反而像極了妖冶的毒蛇野獸。

草叢裡的蓬斯萊公爵毫不羞恥地大喊大叫:“哦哦哦!你這個該死的美女蛇!快用你的手臂箍緊我的胸膛,讓我死在你的懷抱裡!”

其他貴族飛快地離開那裡,以免打擾到公爵以大地作榻的雅興。

這個時候,“彭”得一聲,撞擊欄杆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但那個聲音不是來自林行韜的身邊,而是來自地麵。

與懸掛在空中的鳥籠相似,地麵上也疊著不少籠子。籠子將近一半空著,另一半裝著的都是分不清是死是活的人類。撞擊籠子的是個女孩,林行韜沒有把她認作奧德蕾,她卻因為林行韜的衣服把他當作了雷諾。

她的牌子上寫著“埃皮納勒市,牽牛花小鎮,科歐街,肉鋪商販之女,艾瑪,重36kg,屬於薩利安子爵閣下。請暫時不要取其性命。”在林行韜若有所思的時候,她蠕動著嘴唇,無聲地喊道:快逃!

林行韜豎起一根手指在嘴角,又指了指樹下貴族離開時忘帶走的武器。

他說:撞!然後在女孩聰明地加大力度撞擊籠子吸引注意力時滑下樹,取到了一把左輪和一把對於他來說並不小的小刀。

他本來是準備把刀架在公爵的脖子上的,他也的確這樣做了。

兩個氣喘籲籲、筋疲力竭的人歪斜地倒在一塊,陡然間,處在上方的貴婦人抬起了眼眸。

眼尾魅惑地上翹,卻轉出了一個陰森森的警告眼神。

她開合著紅唇,說:“小鬼,彆和我搶男人。”

林行韜怔了一下,瞬間揮出刀,同時開了一槍。

貴婦舔著嘴唇的舌尖也瞬間伸長,濕漉漉地彈到林行韜的小刀側麵。

一切在林行韜的眼中放慢了。

他聽見左輪中子彈出膛的聲響,聽見貴婦的嘶嘶作響,聽見公爵從疑惑變為驚懼的呼吸。

那顆子彈甩著一圈薄薄的水珠,從公爵的耳垂下穿過,水珠染上了血紅,隨即旋轉著擦過小刀的刀鋒,激起一層亮在薄霧間的火花。貴婦的舌尖卷起,也被子彈從中間穿過,最終,那顆子彈“叮”得一下轉進了豎起的白色鱗片間。

貴婦從上而下地變作了一條巨蟒,她中了一槍,白色的鱗片黏膩地摩擦著公爵的身體,公爵卻不停用手從尾巴尖摸到巨蟒嘶嘶作響的猩紅舌尖,神情怪異。

當女人用她漸漸消失的可怕雙臂死死箍住公爵的脖子時,公爵大喊了一聲“啊處.女啊魔鬼”然後猛然躍進了巨蟒張大的嘴中。

巨蟒嘶嘶地笑了,啪啪拍打著地麵的尾巴尖勾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牌子。

“洛林區,蓬斯萊大公爵,重74kg”,這行字剛剛飛過林行韜的眼前,他就飛了起來。

巨蟒宛如一道白色的閃電向著他迸發,“嗖”一下將尾端掛在粗壯的樹乾上,上半身前傾,尖利的牙齒勾住了林行韜的衣領。

林行韜順勢踩在樹乾上,一個旋身,借助衝力與旋轉的力道將小刀插進巨蟒的眼睛裡,同時子彈儘數傾瀉進了剛剛打出的傷口上。最後一顆子彈在他的注視下驟然碎裂,與塵埃相碰,在巨蟒的體內炸開。

他從巨蟒的牙尖滑落,再次踩在樹枝上,斷掉的骨頭混著寒氣作痛不已。

這樣的聲響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貴族們的注意,他們抬起頭,在下一刻被巨蟒從天而降的身軀嚇得到處亂竄。

“轟——”

霧氣都被激蕩開來,有貴族躲閃不及,被壓在巨蟒身下慘叫,而最令林行韜心驚的,是那些逃得遠遠得的貴族的眼神。

他們覷著彼此,那眼神與之前貴婦看林行韜一般無二。

警惕於他人會搶奪獵物。

於是林行韜意識到一件事情:那些被冠上名字的鳥籠也許不僅意味著籠中獵物是名字主人的,也可以當成——鳥籠就是為名字的主人準備的。

他隻思考了一瞬就喊道:“那些都是我的獵物!!!”

貴族們齊齊回答道:“你做夢!!!”

然後他們衝向不再動彈的巨蟒。

他們拉出剛才還友好交談的朋友,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牌子,將他們塞進籠子裡,要是實在是扯不出來,就用刀砍斷,一截一截地運送。親密相擁的情侶們互相用槍抵住對方的胸膛,發射愛情的火花。

那個在林行韜腦海裡轉悠過的念頭——如果有人肯朝心上人的胸口開上一槍,他或她必定是今天的勝利者——成真了。貴族間的相互狩獵,為了決出勝負,獵人也可以成為獵物。

一場荒唐的殺戮與狂歡在地麵展開,鮮血甚至會濺上幾米高然後順著青苔滑落。

林行韜卻在這個時候愣住了。

他盯著那隻巨蟒,與巨蟒因死去而僵硬的瞳孔對視。

他感到了一種不適,與其說是對殺戮的不安與畏懼,不如說是對於自己對殺戮感到興奮的不安的畏懼。

耳邊一涼,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樹木潮濕的卷須像人手、像觸手,安靜地垂下來,落在林行韜的臉側,微微地搖晃著,交錯的光影幾乎令林行韜頭暈目眩。

又一次地,像上回在夢中,他聽見有人在念詩。

但並不是子爵悅耳的男聲,而是一個低啞中含著笑意的嗓音,與之前坐在椅子上聞到的乾燥清爽的呼吸來自同一個人。

他說:“你那些服喪的大雲朵,是我的夢之柩車,你的輝光是令我的心,感到快樂的地獄倒影。”

風吹過落葉,簌簌,如同翻書。

“當白與朱紅色的黎明,與那擇人而噬的的理想,結伴進入墮落者心中,由於複仇奧義的作用——天使在這沉睡的野獸身上醒來。”他停了停,“我所保護著的,修普諾斯,向你問好。林行韜。”

最後字正腔圓的三個字直接滑入了耳朵裡,林行韜伸出手去,指尖飄過了一陣極淺而鮮明的風。

旁邊的鳥籠裡,巨鳥忽然發出了粗糲的叫聲。

強烈的注視感從羽毛下傳來,巨鳥們仰起頭顱,張開羽翼。

他們像注視獵物一般,緊緊地盯住了林行韜。

——他們不是鳥類。

是手臂變作羽翼的人。

因為詩句中的天使單詞,林行韜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天使。

但是他們沒有頭發以及耳朵。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俊美臉龐被長長的羽毛圍繞著,尖尖的下巴缺少柔和與溫順,俯視的狹長眼睛則有著吞噬眼前一切的殘忍氣息。冰涼的水珠從樹木的須尖滴落下來,與他們的目光一樣寂靜無聲而又陰冷入骨。

林行韜謹慎地往後退的時候,他們整齊地張開了薄而紅的嘴唇,像是在呼喚什麼,像是在提醒什麼,粗啞的叫聲與混亂的槍聲共同穿過層疊的樹葉。

林行韜腳尖一轉,扔了沒子彈的左輪,從後退改為前進,他狂奔,關押著鳥人的籠子被切斷,鳥人飛出,無數或柔軟或鋒利的羽毛從他的身體上劃過。

他的眼前閃過鳥人們生著一層透明白羽的胸膛,因為骨折,他的速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來得快,他被鳥人的手指從腳摸到了頭頂,幾個鳥人追隨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眯著眼睛亂晃著,神情陶醉而天真,像是在吸食足以上癮的某些東西。他們羽毛下白皙光潔的身軀很快泛起了豔麗的紅色,林行韜用小刀戳進他們單薄的身體內,輕輕一劃,那紅色就炸了開來。

血紅色的薄霧落在了潔白柔軟的羽毛上,白與朱紅色對比鮮明……林行韜滾進了空中唯一空著的鳥籠內,風帶動籠門哢嚓一下關緊。

他隻是想借這個地方喘口氣,這個鳥籠的欄杆無疑也會被鳥人銳利的指甲劃破。

他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在他擰起眉心的時候,樹林間懸掛著的針葉開始輕微地顫抖。如果有人仔細觀察這些細長的針葉,就會發現一柄薄薄的小劍。

它們悄無聲息地脫離了依偎的樹梢,像有一陣風從頭到尾地將它們一鼓作氣地擼了下來,隨手灑在霧氣中。青翠的綠色在霧氣中若隱若現,落得最快的一片已經切進了鳥人雪白的額頭,眉間一絲血痕。

“路易斯!”

樹下一聲稚嫩的喊叫令所有被莫名的力量帶入空中的針葉軟軟地跌落了。

林行韜朝下看去,雷諾和他的母親居然回來了。

這個穿著林行韜衣服、之前還在母親懷裡發抖的男孩按照林行韜教的開槍,他有著射擊上的天賦,每一槍都將一名鳥人從空中擊落。鳥人一個個墜地,與巨蟒以及貴族的屍體混在一起,被幸存下來的其他貴族搶奪著。

雷諾的母親驚愕地指著地上的屍體:“這些是什麼東西,是你們貴族在工廠裡開展人體試驗弄出來的東西嗎?”

林行韜沒有回答。

他看著鎖著平民的牢籠被打開,看著雷諾聯合平民將為數不多的貴族製服,聽他們發出勝利的歡呼聲。

“這裡的貴族都死了,我們自由了!”

“雷諾,你還活著!你穿著的是誰的衣服?”

“這些該死的貴族,沒想到他們居然自相殘殺,真是報應。”

“等等。”一個平民突然說,“不,不對,還有一個參加狩獵的貴族沒有死。薩利安子爵,他去追逐小鹿了,還沒回來。”

“薩利安?”雷諾若有所覺地念著這個名字,他仰頭看了看林行韜,咬牙道,“我們彆管他了,趕快逃走吧,外麵的人很快會感到不對勁的。”

然而人們一聽到這個名字卻喧嘩起來。

“那個薩利安是最大的劊子手!他殺死了我的兒女!”

“他是所有貴族中最投入的那一個!我聽到那位男爵說他有可能是最後的贏家,足以證明他殺了多少!”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被關在籠子裡沒有被殺嗎,因為他說他要讓他的兒子親自動手!”

他們指著林行韜,問雷諾:“他是誰?”

雷諾慢慢變了神色,這是一種非常顯著的變化,他看上去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是誰!”人們整齊地喝問著,視線在雷諾精致的衣服上打轉。

他們舉起貴族們留下的槍,對準了籠子裡的林行韜,喉嚨裡響著清晰的念頭:現在,一轉攻勢,我們才是獵人。

在地上沒有完全死去的鳥人抽搐了兩下,又被槍抵著腦袋處死。

這時,一隻拖著斷腿的小鹿踉踉蹌蹌地跑過來,在人們的注視下緊張地跌倒在一旁。

一個呼喚也從遠至近而來,那呼喚像蕩滌著血的清風。

“路易斯,你在那裡嗎,我聽到有人喊了你的名字。”

人們回過頭,將槍對準那裡。

林行韜卻聽到他們的呼吸幾乎隨風而逝。

路的儘頭,子爵執著白馬的韁繩,半邊身體浸潤在鮮血中——閉著眼睛,極其緩慢地走了過來。

他的眼睛好像受了傷,他的血不知來自何處。

但是一種奇怪的美感令他的步伐直接改變了空氣與環境,令每一絲細微的停止與前進都成為美的轉場。

“爸爸的眼睛受了傷。”他按了按自己的眼皮,聲音溫柔帶笑,穿過堆疊在一塊的屍體,“我找不到你,我們等等再玩捉迷藏好不好?”

他的指尖捏著一把槍,在小鹿哀鳴出聲的時候,他立刻循著聲音射出了一槍。

“噓,其他人安靜一些,我隻需要聽路易斯的聲音。”

雷諾顫了顫。

雷諾與其他人一樣,明明舉著槍,卻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