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2 / 2)

未料,阮思彥袍袖一揮,寒光閃爍間,匕首直直插在其頭頂。

那孟姓男子雙目圓睜,身子搖晃,轟然倒在晨曦薄霧中。

阮思彥取出一塊絲帕,拭淨雙手,將臟帕子棄於一旁,利落上馬,奔往雲霧繚繞的忘憂峰。

抵至峰頂,山崖邊視野開闊。

眺望東方粉霞漸顯,恰似胭脂融流丹,一點點染上金橘、深紅、火紅、金紅……

如錦繡,如輕綃,如碎緞,如裂帛,層層交織變幻,瑰麗流瀉。

堪比血色映天。

遺憾煙嵐明滅如畫、旭日光芒萬丈,始終未能透進人心。

半山急奔馬蹄聲起,敲碎晨間清肅寧靜。

不多時,數隊人馬疾行而至,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藍豫立和洪軒。

緊隨其後是三家府兵,顯然打算動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時可充作自首。

他們團團包圍唯一的退路,神態肅然。

徐晟一躍下馬,執禮相勸:“五舅公,晟兒奉命接您回城,還請配合,莫傷了情份。”

阮思彥長身玉立於險峻處,回首微笑,巋然不動,教眾人微露遲疑。

山下雲海騰起,隨風如浪湧至。

轉眼間,白茫茫一片漫過忘憂峰,咫尺難見。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軀體緊貼,在濃雲中步步進逼,時刻防備阮思彥奪路而逃。

然則,他們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邊時,那處已空無一人。

地下城一案,以“主謀畏罪墮崖、部下自相殘殺”結案。

齊王夏浚躲不過盤查,因從犯之罪,削奪爵位與封地,貶為庶民,流放至海島。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彥在京城內外共有房宅三十多處,而其大批畫作“遺失”。

赤月王賀若昭於西行途中拿下雁族女王扈雲樨,計劃聯合赤月六大部族,出兵攻打雁族,將其並入赤月國。

消息一傳出,雁族部分家族對扈雲樨在位七十年間隻求青春不老,耗儘一族力量找尋冰蓮及服食者尤為不滿,以扈氏毫無建樹為由,另推明君。

免不了一場裡爭外鬥。

秋澄立心先跟隨父親處理西境與北境的戰事,為將來的儲君之路墊下基石。

徐明初留在大宣京城,和娘家人團聚,隻待丈夫和女兒得勝歸來,好參加徐府小輩的喜宴。

姚廷玉經過秦大夫的精心調養,續好筋骨,外傷痊愈。

可惜一身高強武功,終不可複原。

遭到重大羞辱和挫折,原本不喜與人交往的他更為孤僻。

除徐赫夫婦、徐晟、藍豫立、秦大夫偶爾能和他說上兩句,其餘人等,他一概不愛見。

徐家下人探聽得知,銜雲郡主名為出遊,實為安胎。

據稱她日益顯孕肚,在數名醫官的調理下,胎像尚算安穩。

其幽居於彆院,服侍的唯剩貼身侍婢,再無亂七八糟的“美人”;閒來看書聽琴,作畫養花,回歸出嫁前的皇家郡主怡然生活。

當阮時意苦心告知姚廷玉有關夏纖絡的近況時,姚廷玉勾唇:“挺好。”

“你這是何意?難不成……你沒想過回她身邊?”

“我成廢人了,隻會拖累他人,何必惹她傷懷?讓她隻記住我原來的模樣……冷酷、剛猛、無堅不摧,足矣。”

他頹然靠在廊下,因傷病而消瘦的身軀少了英武之氣;臉額新添的幾道淺傷疤,雖未毀去他的俊俏秀朗,卻透出蒼涼悲壯的意味。

日常完全能自理後,姚廷玉執意搬離首輔府,意欲遠遁江湖。

徐赫等人自是放不下心,考慮到他生性好靜,建議其搬進籬溪的宅子,先休養個一年半載,再下定論。

那處有兩名忠厚樸實的老仆,可負責日常起居的打理。

徐赫更私下建議阿六多向姚廷玉請教武功,由他指點一二,可借此每日帶上大犬前去探視,助他平複心情,振作精神。

在長孫與未來孫媳婦、哥們洪朗然的協助下,徐赫日漸清除體內毒性。

恰逢嘉元帝賜給他的府邸已修葺完畢,他沒好意思再賴在長子家中,隻得先乖乖帶上阿六和狗遷至新居,照常回翰林畫院當值。

傅元贇接任阮思彥的職位,徐赫則從”待詔“連跳兩級,晉升為副指揮使。

似乎沒人覺得不妥。

徐赫新官上任,常被皇帝抓去講課、作畫、修書、宴會……忙得不可開交。

再加上喬遷後日日有達官貴人、名流富商登門拜訪,乞賞墨寶,他煩不勝煩,恨不得如大毛二毛瘋狂旋轉。

阮時意逐漸解開關於阮思彥的心結,全情投入義善堂要務,加設武學、書畫、工匠坊等不同方向的義學堂,並讓尋常百姓家的子女獲得學習機會。

在家則儘可能多陪伴兒孫,尤其是越加好動活潑的毛頭。

她沒來得及以祖母身份與孩子多相處,所幸,會有更多時日看著他長大成人。

“未婚夫妻”各忙各的,偶在大節宴會相聚,不見私會。

徐家子孫疑心徐赫是否如先前那般,時常於暗夜中潛入繡月居,與嬌妻“深談”至夜闌人靜。

但巡邏府衛信誓旦旦宣稱絕無此事,教大夥兒摸不著頭腦。

不知不覺,秋儘冬來。

距婚期僅剩三日。

秋夜涼,長街靜,一道暗影悄然翻進首輔府,駕輕就熟,直奔繡月居,由虛掩窗戶躍入臥室。

室內燈燭融融,淡香四溢。

阮時意坐於案前,打了個哈欠,耐著性子,一針一線給嫁衣補兩朵花,表示她有份參與。

乍見一昂藏身影掠近相抱,她驚恐之下順手拔下金絲纏蓮嵌珠簪,以尖銳一頭相對。

待瞧清來者發束白玉雕蓮冠,淡青灰緞袍剪裁合體,鬢若刀裁,劍眉星眸,居然是她多日未見的“未婚夫”!

她瞋目啐道:“你好端端的,何以充作采花賊嚇唬我?”

“你這位‘阮姑娘’明擺著是我的人,誰敢動你一分一毫?”徐赫既好笑又無奈,撚起發簪,替她小心插回發髻之上。

他因中毒、受傷、公務、雜事等緣由忙碌,壓抑多日,細看她寢衣單薄,曲線畢現,瞬間能想象到白色糖衣內包裹的溫軟飴子,難免心癢垂涎。

念及數日後,她又將成他的妻,終可大大方方出雙入對、晝夜不離,他收斂思欲,體貼為她加披一件外披。

“天氣漸寒,莫要受涼。”

阮時意淺淺一笑:“你來得正好,我總算想通了……咱們的賭局,該作何定奪。”

徐赫好不容易從繁瑣的宮宴中脫身,念著婚假隻有短短九日,想掙得一刻是一刻,才故技重施,溜入妻子居所,好求片刻溫存,儘訴衷情。

在此要緊關頭,她突如其來重提“賭局”,令他莫名心虛。

誠然,自解決雁族一大難題、清剿地下城餘黨,他們各自麵對大堆事務,從未靜下心來好好聊一聊。

徐赫大致猜出,自認為“人之將死時”對洪朗然的囑咐,被阮時意聽去了。

至於聽見哪幾句,理解成什麼,他不得而知。

他的妻,老過一回,不像年少時偶有撒嬌或發脾氣。

她比誰都能忍。許多事,如若她不明言,他不好多問。

二人一坐一立,靜然相對,明明咫尺之隔,卻似有無形屏障阻擋。

“三郎,”阮時意柔柔啟唇,眼波隱含若即若離的戲謔,“你還……”

“等等……阮阮,我要招供!”徐赫突然嚴肅。

“哦?”

“我被雁族人的袖箭所傷,估算毒性蔓延速度、回程距離及自身體感,推斷在劫難逃,生怕你重蹈覆轍,再為我耗費一生,才……”

阮時意眨了眨眼:“這事兒,跟賭局有何乾係?”

“我不是怕你生氣麼!”

“我是生氣了!此事已過兩月有餘,你今夜才道明,會否太晚了些?”阮時意將針線擱置一邊,粉唇微勾,“老洪早向我坦陳,怕我誤以為你讓他或他兒子接手,又怕我為此動怒,急急忙忙替你擔著,說你中毒甚深,腦子不靈光,才瞎說八道……”

徐赫臉上掛不住,訥訥應道:“算他夠兄弟!可他竟借機詆毀我!”

“你在生死一線隻想著,把我推給旁人?”她眸光流轉,不無幽怨。

“唉……老洪說得對,我中毒後腦子壞掉了,你彆往心裡去。”徐赫立即改口。

“我守過一次寡,要是死而複生後,你不在,說不定……我真會找上旁人;可你回來了,且讓我知悉,當初的冷落疏遠全是陰錯陽差中的誤會……咱倆共過患難,心意互通,既已定情,你硬生生推開我,非要我另尋他人……是否太過分?”

“是是是,我知錯了,”徐赫自知欠考慮,又暗覺委屈,“要不我……親親你,算道歉?”

他滿心盤算先把嬌妻摟在懷裡,極儘溫柔吻上一陣,等她情懷激蕩,自然容易哄。

沒料他剛探出魔爪,阮時意已窺破他那點小伎倆,不慌不忙揮手拍開他,正色道:“少渾水摸魚!”

“我從不摸魚,隻摸你……最多再摸摸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阮時意不知該氣或是該笑:“去年籬溪邊竹亭內,你我以尋晴嵐圖作賭,三局兩勝為贏——你若贏了,我聽你安排,儘量配合;你若輸了,一切我說了算。可曾記得?”

彼時,徐赫極力想複合,阮時意則全心躲避,隻想處成家人關係,後耐不住他變本加厲的軟磨硬泡,在搜集晴嵐圖、解開祖輩秘密過程中,因糖醋交替而修複情緣。

平心而論,阮時意從齊王手中“借得”晴嵐圖,靠的是徐赫用心臨摹;阮思彥那一幅,得來全不費工夫;反觀徐赫為換取皇帝所藏,使儘渾身解數,更以前程作抵押,可謂曆儘艱辛。

徐赫贏得妻子芳心,飄飄如登仙,沒再將賭局當回事,卻不能不認輸。

對上阮時意靜如深潭的眸子,他暗地一驚,脫口道:“你、你該不會……不要我,想著悔婚之類的吧?”

話一出口,窺見她手邊的豔紅嫁衣,自覺愚蠢到了極點,連忙訕笑著輕輕掌自己的嘴。

阮時意沒好氣地續道:“你答應過,隻要我贏了,你定會聽我的,對吧?絕不反悔?”

徐赫無端想起一事。

二人久未同房,方才他想抱抱親親被拒……難不成他的阮阮,已如起初那般厭惡他的親近?借此良機,試圖再提“分房睡”之類的鬼話?

他可是身體力行多個日夜,才逐步喚回她對他的興趣,千萬彆前功儘棄!

敢作無理要求,他絕對親到她哭!

深深呼吸,如等待宣判般,徐赫表情乖巧中透著點憋屈:“說吧,我聽你的。”

“成,我有三個要求,你聽清楚了,”阮時意忍笑清了清嗓子,緩緩宣布,“第一,寒冬將至,你……不許抱著我睡!得另蓋一床被子!”

徐赫聽說“不許抱著睡”,險些嚇得窒息,聽完後麵那句,暗暗鬆氣,尋思該如何能冬日當火爐、夏季成冰鑒。

“第二,在兒孫前,要有長輩的樣子,不許撒嬌!不許沒事盯著我癡笑!”

徐赫暗忖,他何時癡笑?分明是含情脈脈的微笑!他的妻什麼眼神!

“第三,我兒女雙全,不想再生,萬一真懷了,生下來後,你負責帶!”

徐赫一開始還學著她滿臉端肅,待她宣告完畢,忍不住“噗”地笑了。

——虛驚一場!

早知她口硬心軟,且遠不似當年斤斤計較,是他作賊心虛,才多了患得患失的稚氣。

他展臂抱她入懷,如釋重負的一句承諾,如釀蜜般拈上了她耳廓。

“為夫願賭服輸,謹遵夫人之命。”

阮時意精致嘴唇挑起隱約笑弧,雙手悄悄環上他的腰,換來他俯首深吻。

相濡以沫,以舌尖唇瓣交換綿綿無儘的情意與纏綿徹骨的溫柔。

如雲似水,溫熱濡濕中夾帶思念的宣泄,忘卻歲月流變。

從八仙桌前輾轉至衣櫥邊,差點推到燭台;自窗邊推搡墜入軟褥,幾乎磕在床頭木柱上。

相互為對方捂住後腦勺,二人輕咬笑唇,含情眸子暖光瀲灩。

阮時意製止他的貪戀廝磨,把臉埋在他肩頭:“大事已了,咱們遊山玩水時,要不抽空到冰長峽走走?”

“聽你的。”徐赫忘情輕舐她柔嫩的耳珠。

“若真有大筆財寶,可想法子用於資助四國內的百姓……咱倆平白無故多了幾十年壽命,得多行善,以回饋上蒼恩德。”

“全聽你的。”

他的爪子猶愛在她說正經事時不甘寂寞。

阮時意身上涼意擴散,按捺心潮,複道:“當真……什麼都聽我的?”

“嗯……”他的唇忙得很,勉為其難回應。

“如此甚好,洞房花燭夜,咱們互穿對方的婚服,”阮時意惡作劇似的竊笑,“說好了,你全聽我的!”

徐赫全身一僵,咬牙道:“容我把話補全,成不?”

“什麼?”

他喉頭滾了滾,薄唇噙笑,帶著溫涼氣息湊到她耳畔。

“床榻之外,全聽你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