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無眠。康熙乾脆也不睡了, 一邊陪著佟佳氏,一邊等審訊結果。佟佳氏本已止住的淚,再次落了下來。
“是我, 都是我。我怎麼偏偏就是這樣的體質。彆人都對香雪蘭不過敏, 怎麼我就碰不得,累得沅兒也遺傳了我的毛病。若不是這個毛病,小沅兒怎麼會……都是我。都是因為我!”
佟佳氏仿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不停捶打著自己。康熙趕緊抓住她的雙手:“這如何能怪你?你對小沅兒的疼愛誰不看在眼裡。有這樣的毛病也不是你能控製的。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乳母。身為皇家格格的乳母, 竟然連這都不注意。”
後麵兩句語氣極重, 可見康熙的怒火。意外也罷, 人為也好,總歸乳母的過錯逃不掉。若不是還得從她口中撬出事情真相, 康熙恨不能現在就將人打殺了。
在康熙一聲一聲的寬慰下,佟佳氏總算平靜下來。大概是本就還在月子中, 身子沒恢複好,又曆經喪女之痛, 大受打擊。如今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 折騰了許久,佟佳氏到底撐不住, 沉沉睡去。
康熙鬆了口氣, 從寢殿出來, 轉去側殿。這裡四五個太醫圍在小格格的屍體旁。
審訊要有, 可也得知道小格格的病症到底是不是香雪蘭引起。
太醫們看到康熙, 連忙行禮。康熙擺手:“不必了,說正事。如何?可是因為香雪蘭?”
幾個太醫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欲言又止。
康熙蹙眉:“到底如何?說話!”
最終還是院使出麵回答:“稟皇上, 小格格生病之時,微臣正陪聖駕在木蘭回京的路上。發病當即的情況不得而知。
“但臣看了小格格的脈案,又聽了幾位給小格格診治的大人所說情況,確實有娘娘提到的嗆咳、呼吸不暢等症狀。這些症狀皆可能受香雪蘭刺激引起,卻非一定。”
康熙挑眉,很不滿意:“什麼意思?”
“便是說,此類症狀並不特殊,香雪蘭刺激可引起,其他也可。因此臣與眾位大人反複檢查商議,光憑這些不足以定論。”
院使是康熙的人,承乾宮鬨成這樣,劉太醫的女兒都被半夜叫進來了。他怎會不知是為了什麼。正是因為知道,更不會胡亂說話,輕下結論。非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怎敢說就是香雪蘭呢?
康熙臉色黑沉:“就沒有彆的辦法嗎?”
“也非是完全沒有,隻是……”
“隻是什麼,但說無妨。”
院使道:“倘若皇上要個切實的結果,臣能想到的便隻有刑部那一套。”
康熙怔住,刑部那一套?刑部勘驗屍體,仵作是會解剖的。但小格格是皇家貴女,千金之軀啊!怪不得院正欲言又止,遲遲不肯說出來。
佟佳氏衝進來,擋在眾人麵前:“不行!”
康熙驚訝:“你不是睡了嗎?”
“小沅兒的事還沒個真相,臣妾就是睡下,又怎會睡得安穩。皇上,不可以。不能讓他們傷了小沅兒的身體。”佟佳氏一邊搖頭,一邊哭著懇求,“小沅兒這麼小就沒了,已經夠可憐。怎麼還能讓她死後遭這樣的罪呢?這是嫌她生前受的罪還不夠嗎?”
“皇上,我不許!誰要傷害小沅兒,除非從我的屍身上跨過去!”
佟佳氏十分激動,歇斯底裡。康熙一歎,倒也能理解她的反應。誰會願意自己女兒死後還不得安寧,連個完整的屍體都沒有?小格格金尊玉貴,哪裡能用刑部那一套。
“好好好!我們不傷小沅兒!”康熙搖頭,揮退太醫:“罷了。”
太醫們也是鬆了一口氣,躬身退出去。
康熙將佟佳氏拉過來,扶著她回寢殿:“朕答應你便是。你放心,有朕在,沒人能動小格格一根汗毛。你快去休息,這裡有朕。朕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你、給死去的小沅兒一個交待。”
佟佳氏依偎著點頭,眼眸低垂,遮掩下其中的暗芒。
模擬兩可,無法確定才好。若真確定了,查出來不是香雪蘭的問題,那她費儘心思做這麼多事豈不功虧一簣?
第二日,梁九功的審訊終於出了結果。
“小格格身邊一共有三位乳母,皆是滿人,出身包衣。一個名叫伊爾哈。一個叫塔納,一個叫布順達。沾有香雪蘭味道的衣物是布順達的。奴才將三人分開審訊。布順達不承認自己害了小格格,對衣物上有香雪蘭味道的事表示毫不知情。
“奴才又問了承乾宮的宮人並娘娘身邊幾位得用的大宮女。她們都提到,因小格格自出生便羸弱,娘娘看得很緊,十分上心。三位乳母的一應吃食,皆是小廚房做的,每天都有東珠姑娘監督。穿的用的也是如此。”
佟佳氏點頭:“確實。皇上也知道,臣妾好容易懷孕生下小沅兒,自是如珠如寶,緊張些也是有的。
“臣妾自己幼時便受過香雪蘭的罪,知道這世上不隻有人對香雪蘭過敏,還有人會對杏花、桂花過敏,甚至吃不得雞蛋牛羊奶的也不稀奇。沅兒剛降世,有沒有這樣的毛病,誰也不知道。臣妾隻能防著些。
“因此乳母的吃食做得雖然精細,卻不許有刺激之物。穿的也有講究。她們的衣物,臣妾都是讓春鶯特彆著人清洗的。用的是最尋常的皂角,不許見半點香味。”
這麼嚴格,問題該不是出在承乾宮。
康熙思索著,隻聽佟佳氏又說:“臣妾怕乳母不小心染了外麵的東西回來帶累沅兒,在沅兒身體沒有好轉之前是不許她們外出的。這些日子她們整日呆在屋子裡,最多在前麵院子裡走一走。按理說不該啊。臣妾也很奇怪,這香雪蘭究竟從哪兒來。”
康熙又問:“這兩日她們可有見過外人。”
梁九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佟佳氏一眼。
康熙皺眉:“直說便是。皇貴妃是小格格的生母,自該知道。”
梁九功低下頭回答:“伊爾哈與塔納從未出過屋子,唯有布順達昨日在院子裡走了兩圈,回來的時候遇上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同她說了幾句話,問了些小格格的情況,囑咐她好生照看。”
康熙:???
佟佳氏站起來,“是了!德妃妹妹昨日曾來看過我,難道是她不小心……不該啊,不會的。德妃妹妹是從我宮裡出去的,她知道我碰不得香雪蘭。因著這個,不論來不來承乾宮,都不用香雪蘭味的東西。她既是來看我,又怎會……怎麼會呢……”
康熙麵沉如水,一張臉黑得宛如墨汁。若德妃不知情,用了香雪蘭的熏香,是陰錯陽差。可若如佟佳氏所說,她知道佟佳氏對此物過敏,還用了熏香來看望,便不可能是無心之失。
佟佳氏似是忽然想到什麼,臉色大白:“難道……難道德妃妹妹是怪我沒讓她陪駕木蘭嗎?還是……還是怪我奪走了胤禛?”
康熙眉頭緊皺。他不是不知道宮裡女人會爭寵,有些東西隻要不涉及大問題,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懶得管。彆的手段,他都能忍,唯有子嗣不行!
手都伸到龍子鳳孫身上來了,是不是哪一日也會伸到他跟前來?德妃此人知情識趣,溫柔婉約,還算得他的心意。現今這點跡象,不能證明便是德妃所為,但既然彆的地方都沒發現問題,隻有這一處端倪,總歸要查一查,問一問。
“梁九功,去請德妃。”
說的是請,梁九功自然明白該客客氣氣。
德妃如遭雷擊,望向康熙,滿臉的不敢置信:“皇上是疑心奴婢有意謀害小格格?”
“朕隻是找你來問個話,沒說就是你有意謀害。在小格格身邊發現了香雪蘭,此事不尋常,總要查個清楚。”
德妃麵容苦澀,咬牙說:“皇上,奴婢從未有半點傷害小格格的心思。奴婢曾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知道娘娘的忌諱。不論從前還是如今,皆不用香雪蘭之物。皇上可去永和宮查。奴婢也不怕同小格格的乳母對質!”
見她神色堅定,不見懼意,康熙表情緩和了許多。沒有證據就搜宮,康熙有些猶豫。
德妃卻十分堅持,跪地叩首:“奴婢請皇上搜宮,一來給小格格一個交待,二來也好自證奴婢清白。”
康熙一歎:“那便讓梁九功去吧。”
德妃又同梁九功道:“煩請梁公公查仔細些。”
梁九功應了。
罪名未定,烏雅氏到底是四妃之一,康熙讓太監端了椅子來,讓她坐在旁邊休息。三人等結果。然而去永和宮的人還沒回來,就出了事。
看守乳母的人來稟:“布順達自儘了。”
德妃前腳剛說要同人對質,後腳乳母就死了。雖是自儘,可時間太過巧合。眾人齊刷刷將目光投向德妃。
德妃意味深長地看了佟佳氏一眼,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咬破唇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起身跪下。
“皇上!奴婢不認得什麼布順達,與她素無來往,也就前日湊巧碰見問了兩句小格格。此事與奴婢無關。奴婢是清白的。如今布順達一死,看似仿佛是沒了人證,不會再有人出來指證奴婢。可奴婢也再說不清了。
“這般一來,就算奴婢僥幸脫罪,身上也會留下洗不清的汙點。奴婢怎會這麼蠢,做這等對自己不利的事?”
佟佳氏目如鷹隼:“你說得有道理,卻都是基於你是清白的前提下。可倘若你不是清白的呢?你自己也說了,再也沒有人能指證你,你便能脫罪了。雖然可能會留下懷疑,但也隻是懷疑而已,總比罪證確鑿要好,不是嗎?”
德妃渾身一顫,仿佛不敢相信佟佳氏會這麼對自己。她苦笑出聲,“沒想到,娘娘竟如此不信任奴婢。”
德妃跪直了身子,朝佟佳氏鄭重叩首:“娘娘。奴婢是從承乾宮出來的,往日裡受您恩惠良多,更是得您寬容抬舉,才有幸伺候皇上。您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銘記於心。”
接著轉頭叩拜康熙:“奴婢出身卑微,蒲柳之姿,能陪伴皇上身邊數年,已是心滿意足,不敢奢求其他。奴婢此生唯願娘娘與皇上平安喜樂。”
如此反應,與佟佳氏的設想背道而馳。德妃想做什麼?佟佳氏心如擂鼓,竟有些慌。
“娘娘喜得小格格,奴婢萬分高興,聽聞小格格羸弱,更是心懷擔憂,日夜盼著小格格能好轉,怎會傷害於她?
“娘娘既懷疑是奴婢做的手腳,害死了小格格。奴婢……奴婢也無甚好說。便是把這條命抵給了小格格又何妨。隻希望到了九泉之下,小格格能相信奴婢是清白的!”
說著,德妃拔下頭上金簪就朝胸口賜去!
毓慶宮。
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燥熱的天氣瞬間透涼了下來。胤礽睡得迷迷糊糊間聽到隱約的說話聲,翻身皺了皺眉,睜開眼睛,披衣下床,剛走出去便見胤禛站在院子裡,好幾個奴才圍著不知在勸說什麼。雖有人為其遮了傘,可雨勢太大,衣服仍舊濕了大半。
“四弟?”
胤禛瞧見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淚瞬間落了下來:“太子哥哥!”
胤礽忙將他拉進屋,“站在外麵做什麼,怎得不進來?”
胤禛抿了抿唇:“小柱子說,你已經睡下了。翠煙也說,我這樣跑過來不合規矩,讓我回去。”
翠煙是胤禛身邊的大宮女。現在已是晚上,眾人就寢的時候。按理這會兒胤禛該睡了,承乾宮也會落鑰。可小格格去世,承乾宮亂著,胤禛恐是偷跑出來的。確實不合規矩。但胤禛年紀雖小,卻不是任性妄為的人。
想到承乾宮的情況,胤礽心中一緊,蹙眉道:“什麼規矩不規矩的!能有你的身體重要!在雨裡頭站著很好玩嗎?若是病了怎麼辦?”
轉頭又訓斥奴才:“四阿哥年紀小不懂事,你們也不懂嗎?怎麼伺候的!四阿哥若是有個好歹,小心你們的腦袋。”
更是瞪向小柱子:“孤便是睡了,你也可來稟報。退一步說,總要先把四阿哥帶進殿裡來,怎麼能任由四阿哥在外麵淋雨呢!”
小柱子低著頭,不敢辯駁。還是胤禛為他說了兩句話:“不怪他。太子哥哥,我沒淋多久的雨,才剛來呢。小柱子正打算去跟你說,你就出來了。”
聽見這話,胤礽臉色好了些,一邊扯了榻上的毯子給他裹上,一邊吩咐:“去尋件乾淨的衣服來,不必回承乾宮拿了,一來一回又是一通折騰。我以前穿過的不是都收著嗎?讓夏草找找。另外去煮碗薑湯。雖說是六月裡,也得防著些。”
見他似是要將胤禛留下,翠煙有點急:“太子,還是奴婢把四阿哥帶回去吧。四阿哥出來有一陣了,娘娘若是知道……”
話沒說完,胤礽淩厲的眼神掃過去,翠煙隻覺得渾身犯冷,嚇得不敢多言。
“出去!”
“太子,奴婢……”
“孤讓你出去!怎麼,孤說得話不管用了?”
眼見胤礽黑著臉,翠煙打了個哆嗦,慌忙退下。
胤礽這才抽出空來詢問胤禛:“怎麼這時候過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問還好,這一問,胤禛鼻子一酸,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太子哥哥,我……我也知道這時候跑來毓慶宮不合規矩。可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還能找誰。沅兒妹妹沒了。佟額娘說是德額娘害死的。德額娘說不是她,還……我看到她把金簪刺進胸口,留了好些血。那……那些血,紅色的。德額娘她……我……”
胤禛的聲音發著顫,渾身都在打哆嗦。胤礽抱住他,才發現他雙手冰涼,非是因為淋雨,而是因為害怕。
“我想去看看德額娘怎麼樣了,可我擠不進去。我還想問問佟額娘,為什麼說是德額娘害死的沅兒妹妹。德額娘為什麼要害沅兒妹妹?聽說佟額娘也病了,我遠遠看著,她臉色確實很不好。可春鶯姐姐不讓我進去,說佟額娘要休息。”
胤禛垂頭喪氣,十分無助與迷茫。
胤礽一聲歎息,佟佳氏與烏雅氏相爭,倒讓胤禛成了夾心餅乾。如今兩邊都亂哄哄的,誰顧得上他?誰又有閒工夫來理會他的情緒?可一個是他養母,一個是他生母,他又真的能置身事外嗎?
若說胤礽最初與胤禛交好是存了培養助力的心思,這兩年相處下來,卻是真的有了幾分兄弟情。對於佟佳氏與烏雅氏的官司,胤礽不知真相,不好評說。隻能輕聲安慰,等胤禛平靜下來,換了衣服,胤礽讓夏草照顧其喝薑湯,自己出了門。
廊下,翠煙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胤礽挑眉,心道:倒是乖覺。他隻讓她出去,可沒罰她跪呢。
“今天承乾宮到底發生了什麼,說說吧!”
翠煙蠕動著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胤礽冷嗤:“又沒讓你說承乾宮說不得的秘辛,隻說大家都瞧見的事。這有什麼為難的?便是不問你,你當孤就沒法子知道了嗎?”
翠煙心頭一緊,想著今日承乾宮發生之事許多人看著,早晚會傳出去,便不再糾結。
她雖是皇貴妃的人,可若是惹怒了太子,太子要治她,方法多得是。隻需一頂不敬太子的帽子壓下來,便是皇貴妃也護不住她。因此她不敢有絲毫狡詞,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胤礽眼睫動了動:“德妃娘娘現在如何了?”
“幸得皇上阻止及時,太醫說未傷及心脈,養上幾日便能好。如今皇上已送她回了永和宮。”
胤礽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意味深長。
什麼皇上阻止及時,怕不是就等著康熙出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