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彆畫了,該吃飯了!”舍友從身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媽呀,你這身上……很恐怖,兄弟!”
謝凝頭也沒回,翻了個白眼。
“幫我帶一份,”他吹開劉海,嘴角沾滿奇多玉米圈的芝士粉,把皮膚染的黃黃的,“我不想下去了,實在沒空。”
“你開顏料鋪子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下次我罐兒空了,就在你身上蘸兩筆。”舍友嫌棄地說。
謝凝蘸取調色板,在畫布上細細推開女人柔潤昏黃的膚色。
“你手上本來就臟兮兮,還好意思說我?”謝凝呲牙咧嘴,很想拿著畫筆,往舍友頗具男媽媽氣質的圍裙上甩兩道大的,“快滾快滾。”
舍友是山東人,長得非常符合大眾心目中豹頭環眼、五大三粗的刻板好漢形象,謝凝每次看他捏起還沒小指頭粗的畫筆,便會油然生出一股憋不住的牙疼之情。
好漢摘下圍裙,轉身就走:“得嘞,那我就光買我一個人的飯了。”
“好哥哥暫且留步!”謝凝回過神來,急忙出言挽留,“速去幫我帶一份雞湯餛飩,我就在這替你占著位置。”
舍友濃眉一皺,嗓音雄渾地回話:“你這占位,是獨我一份的,還是其他人都有的?若不是獨我一份的,那這占位,實在不要也罷。”
謝凝:“……”
謝凝:“呔!哪兒來的妖孽,速去取雞湯餛飩的熱符水,好讓我除魔降妖!”
妖孽畏懼他手中馬上就要甩出水點子的畫筆,遂毫無氣概地尖叫一聲,滾去食堂打飯了。
鬨了一陣,謝凝重新蘸濕筆尖,看好舍友的空凳子。臨近交作業了,畫室都是急著趕進度的學生,稍不注意,板凳就得被人順走。
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認真審視麵前的畫布。女人的臉孔已經初具雛形,隻是光影的明暗對比,還欠缺一點東西……
謝凝又調了些檸檬黃和樹汁綠的顏色,他在皮膚上稍稍壓了一點推開,去對照畫布上的色彩,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掃兩抹上去。
黑褐色與橄欖棕色的背景裡,似乎有盞穩定朦朧的燈火,覆著畫上女人的鵝蛋形臉孔。她的眼睛隱在暗處,嘴唇隱在暗處,唯有側邊臉頰,以及鼻尖上沁出的光暈,為她增添了羽毛般柔和恬靜的神情,仿佛是在微微地笑。
有進步了,處理畫麵的筆觸和手法,皆比前幾幅自然了太多。謝凝眉目舒展,心情仿佛一片輕薄的黃葉,被微風平滑地送出很遠。
青年滿意地停下筆,活動酸痛的手腕。他端詳著自己的畫麵,左看看,右瞅瞅,漸漸的,那目光不由自主,就像控製不住的小狗,悄悄地溜達到了斜上角。
坐在他的位置,剛好能遙望到半幅從相同照片上衍生的畫作。畫畫的女孩束著漆黑長發,紮著袖子,胳膊上劃著幾道亂七八糟的藍和紫,正一邊在調色板裡轉筆,一邊跟身邊的人笑著聊天。
風停了,謝凝心中的葉子慢慢落地,飄轉池塘。
一樣的課程,一樣的老師,布置的作業自然也是一樣的。那女孩和他畫的是同一張參照像,然而,她大膽地選用了暗沉的藍與紫,在她的畫布上,女人凝固的眼瞳,渾如穿過了沉厚天幕的兩顆夜星——怔忡的,僵硬的,驚惶的,甚至是刺目的。
諸多幽微曲折的感情,複雜難言的氛圍。彆人都在畫一個人,隻有她,畫的是一個痛苦的人。
謝凝深深吸氣,火苗燎著他的視線,他本該像被燙到一般轉開眼睛,但他強逼著自己看,難堪地、貪婪地看。
“我買回來了,你的雞湯餛飩!”舍友大大咧咧地道,“食堂人不多了,我讓老板多給你放了兩勺蝦米……喲!”
舍友彎下腰,驚奇地瞧著他的作畫:“可以啊謝小凝,進步真夠大的,彆卷了彆卷了,給人留條活路哈。”
他調侃了這一句,卻不見謝凝回答,不由抬起頭,順著謝凝注目的方向一看。
舍友也不吭聲了,他盯了一會,歎了口氣。
“小天才嘛,”他聳聳肩,“老天爺塞飯吃,我等凡人是夠不上的啦……”
他用胳膊肘搗搗謝凝,“彆看了,先吃飯吧,你那個垃圾食品是墊不飽肚子的,快。”
聽到他的話,謝凝的肚子裡猶如梗了塊熱炭,他勉強笑了一下,低聲道:“謝謝,我等會把錢轉給你。”
他們在畫室裡湊合完了晚飯,等到距離宿舍樓鎖門還差半個小時,才起來活動身體,收拾畫具。
謝凝有點無精打采的,填飽了肚子之後,也沒能趕多少進度。晚上風大,他們裹好外套,不慌不忙地順著小路走回去。
“你咋啦?”舍友問,“剛看你就蔫蔫的,你家裡又打電話催你了?”
謝凝扯一下嘴角,沒扯成功。
“不是,”他低聲說,“家裡……催歸催,沒真的給我很多壓力。”
“也是,”舍友點點頭,“純藝這塊,就業本來就難,咱們才大三,催有什麼用……那你咋回事?”
謝凝苦笑了一聲,含混道:“就是……就是看到何沐瑤……”
“小天才?”舍友大驚失色,“怎麼,你、你不會暗戀她吧?”
謝凝:“……”
謝凝麵無表情:“首先,我是男同。”
“我就開個玩笑,”舍友一縮脖子,“知道你不可能暗戀她。那怎麼了?”
“她畫得太好了,”謝凝輕聲說,“我很羨慕……她的天賦。”
將他的情緒形容為羨慕,未免輕描淡寫了點。那種強烈的焦慮與不甘,彙聚成翻湧不休的煩躁,好像一條毒液豐沛的蛇,沉沉纏在心頭,時不時張開嘴,便要燒灼他的神誌。
嫉妒,他在心裡說,我嫉妒她,還有她那樣的人。
“嗨,”舍友一揮手,“這有什麼的,我也羨慕啊,她要畢業了,肯定不會去義烏畫複製油畫,再加上又是教授最喜歡的學生,稍微運作一下,說不定就去首都的畫廊圈子發展了。”
“我……”謝凝張了張嘴,“我就是受不了這個。”
舍友沒說話,他艱難地斟酌措辭:“我家裡……你知道,從小到大,我家裡就沒要求我做過什麼,我沒做過一次飯,家務都是我爺爺奶奶在收拾。他們唯一的期望,是我可以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過衣食無憂的生活……”
晚風蕭蕭,謝凝吸了吸鼻子,說:“後來,我實在喜歡畫畫,不喜歡讀書,他們雖然失望,但也支持我去藝考。我的性取向又是這樣,反正以後是不能結婚生孩子的。上大學讓他們失望,結婚生孩子讓他們失望,然後呢?我就用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能力回報他們嗎?”
舍友歎氣:“你不能這麼想,日子是給你自己過的。”
“我真羨慕有天賦的人,”謝凝喃喃道,“我一直想,什麼時候才能跟家裡人坦白?後來想通了,不說功成名就,起碼得等到我財務自由,可以讓家裡的生活再上一層樓的時候吧?這樣,我也有底氣一點。”
“這不是贖罪券麼,”舍友一針見血,“你想用你的成功,贖買家裡人的原諒。”
謝凝的眼神很苦澀,他們走上樓梯,拿鑰匙開門。
“所以我羨慕何沐瑤,”他說,“也羨慕跟她一樣的人。”
舍友皺眉咋舌:“天底下的能人太多了!你總要拿自己跟他們比,要嫉妒,要羨慕,哪兒嫉妒羨慕得完?放過你自己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