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法利塞之蛇(一)(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9528 字 7個月前

謝凝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否則大部分的人也不會“知道那麼多道理,仍然過不好這一生”了。

他們的宿舍是四人間,到了大三,一位仁兄自己租到了校外,另一位仁兄交了女朋友,更是整晚整晚的不回來,隻剩他們兩個。

舍友坐在床上,看謝凝依舊沉默,他想起一個話題:“哎,對了,你這周末去不去看展?”

“哪兒的展?”

“還能哪,首都美術館,跟國外合辦的那個。”

“古希臘藝術展?”謝凝稍微提起了點精神,“肯定去啊,殘疾了我都得去。你嘞?”

舍友鬱悶地抓抓腦袋:“我看能不能趕到後兩天吧,周末我家親戚的小孩兒要來,讓我給幫著當個導遊呢。”

謝凝笑了笑:“那我就不等你了,第一天展出的好東西最多。”

“你都拍了回來發我啊!”舍友不甘心地怪叫,“我爭取早早結束戰鬥!”

不管怎麼說,再失落,課還得上,作業也得交。謝凝呈上去的作品,得到了教授稱讚進步的表揚,而何沐瑤的作品,倒是讓教授揪著斥責了兩句,說她這次不甚上心,本來可以畫得更好的。

天才受了嗬斥,謝凝心中卻更不好受,因為師長連褒帶貶的責備,原本就是一項怪異的殊榮,相比之下,老師對他的鼓勵中規中矩,說明他連“有資格被挑刺”的邊都沒摸上。

或許,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生活會好受很多,但謝凝就是不能甘心泄氣。不知為何,他心裡總有個聲音,隱隱地告訴他,如果承認,你才是真的泯然眾人,再也不會有絲毫攀升的機會了。

他歎了口氣,調整呼吸,平和心態,等待周末的放鬆時間。

到了開展那天,展廳人流擁堵,塞滿了趕來的學生遊客。謝凝好容易排進去,還差點被人擠掉了水杯。

這次展出的諸多展品,不乏價值連城的出土文物,自然不能冒著漂洋萬裡的風險來到異國,因此大多以仿製品為主。謝凝站在一件紅繪基利克斯陶杯前,上麵清晰地燒製著兩位男子的圖案,一位坐地,一位半跪,描繪的正是在特洛伊戰爭期間身受箭傷的帕特洛克勒斯,以及悉心照料他的阿喀琉斯。

謝凝站在旁邊,選了一個光影對照很好的角度,拍了幾張照片,接著往前走。

他一直對紅繪藝術很感興趣,路過一尊雙耳細頸瓶的時候,他又拍了一幅雅典娜為赫拉克勒斯斟酒的圖案,這件藝術品的原版珍藏於德國,能在這裡看到複製原件,也是很讓人高興的體驗。

前方忽的一片嘩然,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人們此起彼伏的“哇”聲,跟影星來到了粉絲見麵會的現場似的。

仗著個子高,謝凝撐著牆,踮起腳尖,越過黑壓壓的攢動人頭,他隻能眺見前方金光一片,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喜歡在生活中發掘未知的驚喜,所以在來之前,就沒看過介紹展品的宣傳冊。這會兒好奇心一起,就跟著湧動的人群慢慢往前。

七拐八拐,走了約莫一百來米,謝凝再踮腳,總算可以看清那是什麼展品了。

——一本攤開的金冊。

如果說普通書本的大小,可以叫人在手上捧讀,那麼按照這本金冊的大小,恐怕隻有巨人才能捧得起來。那熔煉的黃金耀眼奪目,如雪煌煌,仿佛是從太陽中心掏出來的一塊。白燈從上方籠罩下來,也被它折射成千萬道了燦燦的金色,不知是不是錯覺,照在人的身上,居然跟真的陽光一樣,使人暖洋洋、熏陶陶的。

這是真貨嗎?

謝凝心頭浮現好多個大大的問號。

這是什麼時候出土的文物啊,這麼轟動的外表,不可能沒被媒體報道過吧?而且,假如這是真貨,那展覽成本也太大了些,前麵的亞曆山大圖書館草圖,還有陶杯胸像之類全是仿品,到這就是真貨了?

可是,它要不是真貨,仿品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他百般困惑,試圖拿起手機,好好地拍上兩張。然而,這個名為“金冊”的文物,無論如何也不讓他拍得全貌,怎麼調整亮度光線,拍出來的實物都像是一麵在白晝過度曝光的鏡子,閃得刺眼。

謝凝轉來轉去,試圖在展板上看到金冊相關的介紹,依舊沒能得逞,不知是工作人員忘了還是怎麼著,展台旁邊空無一物,隻有四麵圍欄,偏偏大家全都無知無覺,隻顧圍著金冊,熱切地讚歎它的華美。

黃金是人永恒的心魔,這話說得真是不錯。

邪門了……

謝凝想跟舍友說說這件異常的怪事,但旁邊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不要說兩隻手打字,就是一隻手伸出去講電話,也成了件折磨人的差事。

他唯有費力地鑽出人群,途中被人在鞋子上踩了好幾腳,幸好他有先見之明,沒穿白鞋來,否則這會非得心疼死不可。

謝凝花了好大力氣,終於從觀看金冊的包圍圈中脫身,他整理淩亂外套,拍拍鞋麵上的灰土,呲牙咧嘴地看了眼手心。除去畫畫的時候,他在日常生活中是有點小潔癖的,謝凝快速奔向展館的衛生間,想著沾濕紙巾,先擦擦鞋子,不然回去就不好洗了。

出乎意料的,衛生間居然沒人排隊,他在裡麵收拾妥當,想著先去隔間打個電話,順帶上搜索引擎找找“金冊”究竟是哪個文明的產物,遂進去摘下背包,打算懸到掛鉤上。

謝凝掛完背包,把擦過手的濕紙巾丟進垃圾桶,想了想,還是關上了門,隻要打完電話再很快出去,就不算無故占用隔間了。

他轉動門栓,然後轉身,鬆開了手。

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似乎在他鬆手的那個瞬間,他同時放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切斷了非常重要的聯係。

但這畢竟隻是感覺,轉瞬即逝,並不能引起人的重視。謝凝剛剛轉過身體,頭頂的燈光猝然“劈啪”爆響,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謔,停電了嗎?

謝凝嚇了一跳,趕緊向後伸手,憑方才的記憶去摸門栓。

然而,他摸了個空。

青年的手凝固在原地,事實上,不僅是手,他整個人都僵硬得像是木石泥塑。

美術館的裝修非常考究,具體到衛生間這樣的地方,亦是整齊有序,一絲異味都聞不見,大理石的地麵光滑閃亮,比謝凝去過的有些男生宿舍還乾淨。

……可是,聞不到異味,也不代表他就能在這裡聞到樹葉、草地、泥土和花朵的混合氣息啊!

鳥鳴由遠及近地聲聲傳遞,鬢邊同時吹來清新的微風,四周雖然還是黑的,但他不再置身於那個狹小的隔間了,世界一瞬廣闊異常,無垠地沿著他的周身鋪陳。

謝凝完全愣住了。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不,他疑心自己是在停電時受到驚嚇,導致腦袋不小心磕到了哪,現在他感知到的一切,全是昏迷中的幻覺。

他試探著,小心地邁出一步。

鞋尖沒有踢在堅固的牆麵上,腳下的地麵有柔軟的質感,伴隨著沙沙的聲響,好像踩在了掉下落葉的草地,以及……

謝凝猶如一個呆若木雞的盲人,在黑暗裡無措地摸索,他再往前走幾步,就摸到了堅硬的、粗糙的樹乾,上麵覆蓋著一層濕潤的薄薄青苔,還有肩頭垂下的繁茂枝葉。

……我這是怎麼了?

我來的時候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我中毒了嗎?是不是早晨喝的草菇湯有問題,那裡頭其實摻了毒菌子,所以我現在出幻覺了?

謝凝很想哭,真的很想哭。他扶著樹,顫巍巍地叫道:“有人嗎?衛生間外麵還有其他人嗎?救命……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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