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
他的腦子裡回旋著這個字眼,這一刻,塵世的幸福離他多麼接近!它近得像熟墜到肩頭的紅蘋果,隻需稍稍偏頭,就能在芳香四溢的表皮上咬下一口。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拚命在心裡潑著冷水:身為魔神,竟甘願為人類繁衍出的,渺小而淺薄的契約關係所束縛,這難道不是很可悲的事嗎?
但不管他怎麼潑,哪怕潑光了得墨忒爾的寒心、喀俄涅的霜雪,又如何能澆滅這座熊熊狂燃的熔岩山火!他沒有飲酒,此刻也在無上的快樂中爛醉如泥,酥軟了全身的骨頭。
能勝過當下的幸福的,唯有明日、後日的幸福——他終於切身領會了這個幸運的事實,並且像一個得了寶珠的窮乞丐,惴惴不安地四下張望。
這天晚上過去之後,謝凝得到了一個月出門一次的機會。
日子過得平淡滿足,他第二大的願望——出門逛逛——得以實現,他又談戀愛,又交到了誌同道合的朋友,人生圓滿如此,隻等那個最大的心願落地。
謝凝一直在等蓋亞能從沉睡中醒來,除了地母,再沒有第二個神祇能夠呼喚混沌的卡俄斯。
等到第二個月的秘密酒會,謝凝為每個人都畫了一副半身速寫,畫多了厄喀德納,他這會兒再畫起普通人來,不光手速快得驚人,神韻特征也抓得無一不足,以至眾人全為他大聲喝彩起來。
“過獎、過獎!”謝凝喜滋滋地接受了誇讚,他在地宮裡堆起來的,比小山還高的廢棄碳條,足以說明他的努力配得上這些讚美,隻是習慣使然,嘴上還得謙虛一下,“不光是我的功勞!”
他這麼說,便是在暗示厄喀德納給他提供的幫助了,筆友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陣,對於人類和魔神的愛情,縱使他們皆是走在當世潮流前沿的衝浪兒,仍舊覺得這太過驚世駭俗。
謝凝倒是對此接受良好,他本來就是性少數,又是藝術生,跟學校裡那群神經病同流合汙久了,完全可以理解他人對他的不理解,因此隻要求筆友們對他“尊重、祝福就行了,彆的不多求”。
“你就決心這樣過了嗎?”劇作家問,“彆誤會我的意思,也彆小瞧我的勇氣,多洛斯。我知曉神力無窮,因此我的問題,全是站在你的立場上提出的。你從此不娶妻生子,就這樣遠離凡俗,但你去到的地方不是奧林匹斯的聖山,與永生的神靈做伴。你瞧,我們總是夤夜相見,何時才能到日光下望著你的臉?”
謝凝嗬嗬地笑了一陣,心說我跟阿波羅那一掛的神自動有仇,日光下相見,隻怕我馬上要被日光烤熟。
“不娶妻、不生子,”他說,“我愛誰,誰就是我的伴侶。”
想了想,他補充道:“我愛厄喀德納,我們的愛旺盛健康。”
厄喀德納在另一頭看著這一切,他本來要大發雷霆的,這時也再度眼淚汪汪,感動得要命。因為激蕩的心情,魔神不停在王座室翻來覆去,令阿裡馬的大地,都發出轟隆隆的搖撼聲。
要是生活一直這麼過下去,倒也不錯,隻可惜紙包不住火,更何況是眾神都比凡人還好奇的古希臘。謝凝的秘密酒會很快就傳開了消息,流言不僅在山林湖泊間遊蕩,同時也遊到了人類的王國,在宮廷與民間隱約地徘徊。
第三次酒會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商討更改下回的地點,大家紛紛說起王宮裡的八卦。
“總有人有意無意地來我這裡試探消息,”雕塑家說,“他們聽說了山林間的神異聚會,便情不自禁地動起心思,覺得自己也該到這兒來擁有一番奇遇。”
“誰說不是呢!”遊吟詩人撥動裡拉琴,“大家好像蠢蠢欲動的鴿子,見到豐收季節的麥田,就琢磨著如何在天空盤旋,下來飽餐幾頓。切勿忽視禿鷹與鷲鳥的威脅啊,我們也不是白白得了這友誼和入場券的。”
他們談天說地,繼續飲酒歡笑,待到天光暗沉的時候,謝凝照原樣返回地宮,看厄喀德納作法。
“……我這不是作法!”厄喀德納氣鼓鼓地分辯,“這是魔法的占卜,在喀耳刻的神職顯現之前,它就於大地和天海的陰影中孳生。唯有它能去蓋亞的夢中發出聲響,引起祂的注意力。”
“這麼說的話,睡神也可以叫醒蓋亞了?”謝凝提問。
厄喀德納搖搖頭,語氣和神情很不屑:“睡神的確對全體的人與神都有約束力,哼,祂甚至可以讓眾神之父呼呼大睡,對我亦是如此。但祂的管轄範圍僅在虛幻的世界,蓋亞睡去了,祂的夢境卻全然真實,隻因地母所夢到的每一樣事物,在大地上都要變為實體。祂夢著人類的消亡和誕生,夢著四季的更迭,夢著命運的宏偉漩渦……難道這些是睡神能夠窺視的嗎?祂若敢伸手去地母的夢境,就活該死在那裡,與地祇融為一體。”
謝凝沒再說話,從厄喀德納的言語中,不難聽出蓋亞曾經的輝煌,她掌權的時代,亦是母係氏族最為強盛的時代,如今這些全衰落了。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擁有“人|獸雜糅”“女神崇拜”“生殖崇拜”等特征南方克裡特神話,被具有崇尚武力與英雄,崇拜父權的北方邁錫尼神話所擊敗,兩者融合後,逐漸產生了現今廣為人知的古希臘神話體係。
在這個體係裡,蓋亞不過是年邁失權的古神,宙斯等若乾神祇,才是光輝高遠的奧林匹斯山的主人。
……但是真的很像作法,嘿嘿。
謝凝嘴上不說,看著厄喀德納在宵色的火光裡,跳著雄健而詭豔的蛇舞。魔法的渾厚脈動,自那塊肥沃的土壤中輻射出去,猶如微風吹過一根蛛絲,進而帶動了整片蛛網的彈動。
他手癢癢,又不敢隨意地跑去拿畫板。在一次“畫畫途中突然失控導致地毯又濕又熱”的意外後,厄喀德納跟他坦白過,每次謝凝拿著畫筆,都像在隔空摩挲他的骨骼和肌肉,還有靈魂。
“所以,我失控是早晚的事呀,多洛斯。”
——魔神含著他的手指頭,神情無辜地說。
啊呸呸呸,謝凝能對他身上每一塊肌肉的流動趨向了若指掌,正是因為這種“失控”發生的次數太多了。
時間不慌不忙地流淌,到了第四次聚會,謝凝掏出地圖,跟他的筆友——現在已經是狐朋狗友了,商量下次的地點該換在哪。
與此同時,因著三日後便得啟程離開艾琉西斯的緣故,菲律翁在深夜中難以入眠,他逗留日久,卻未能收到回信,更不曾見到多洛斯。他辜負了老人的期許,一想到這裡,他心中便泛起鬱鬱。
“起來吧,去林中打獵!”一個聲音適時響起,仿佛是他心靈的回聲,“克索托斯不是已經允許你在他的森林中獲取獵物了嗎?去打獵,殺死一隻獅子、一頭熊,把狩獵的榮光獻給阿爾忒彌斯,再把狩獵的戰利品獻給你效忠的國王。”
這麼想著,菲律翁便站起來,他拿上弓箭,背上箭袋,呼喚仆從牽來馬匹,他自己跳上一頭駿馬,向著林中奔去。
樹林幽暗,當中卻鴉雀無聲,寂靜得像是墳地。沒有鳥類的啼叫,也沒有鹿群掠過灌木時的簌簌聲,更沒有豺狼虎豹在深夜裡顯得幽怨可怖的長嗥。他抓著弓箭,心裡忽然想到一件事:人人傳說,魔神的情人會在無星無月的夜晚上到凡間,而那些宮廷的藝術家,被魔鬼眷顧了靈感的人們,亦會乘夜外出,與他飲酒作樂。
或許我能遇到多洛斯?英雄不抱希望地想。
他騎著馬,繼續在林間尋覓獵物,漸漸的,馬蹄下升起神秘的濃霧,他越往前走,這霧氣越重。菲律翁回頭一看,身後的侍從儘皆消失不見,僅剩他一人。
“這倒奇了,”他自言自語地跳下馬匹,抄起盾牌和寶劍,謹慎地撥開低矮的樹叢,往前探路,“莫非這是山林女神的惡作劇,是為了捉弄我的?”
他走著走著,就在天光暗淡,新的一日即將到來之前,他瞥見遠方隱約現出跳躍的火色。隨著他的接近,眾人談話歡笑的聲音,還有歌舞的動響,亦徐徐變得清晰起來。
菲律翁詫異地放下盾牌,過去分開茂盛的灌木。
“多洛斯?”菲律翁震驚道。
“……嘎!”謝凝大叫道,差點被石榴汁嗆死。
長久的緘默中,厄喀德納沒有說話,他死死盯著鏡麵,燦金色的蛇瞳已然縮成了一條細線,瘋狂地上下蠕動,企圖看清這是哪一位神祇布下的陰謀。
殺了他。
不,彆當著多洛斯的麵,要在他轉身離開的第一時間,就撲上去殺了他。絞碎他的肢體,讓他身為河神的父親看到他淒慘的死狀,也悲痛得乾涸斷流。
殺了他!
筆友們急忙站起來,衝在最前麵,警惕地對著強壯的英雄。
“阿爾普斯的偉大兒子!”一個人說,“你怎麼在這裡,你是為誰而來的?你的寶劍閃著精光,如此鋒利,它又是為誰鋒利?”
“速速離開這裡罷,”另一個人跟著道,“你知曉宴會的禮儀,我們可以接待流浪的旅人,不幸的乞丐,但對於不請自來的尊貴客人,我們儘然是不歡迎的!”
菲律翁按下劍鋒,威嚴地說:“彆驅趕我,彆教我做不情願的事!我知道怎樣劈砍著我的寶劍,如何邁著阿瑞斯的步伐,在戰場上贏得一場勝利,但我不是來這裡挑起爭端的,我隻是來說幾句話。”
接著,他緩和語氣,對謝凝說:“多洛斯,彆擔心,我在林中狩獵,無意間到了你們的聚會。我非但不會傷害你,恰恰相反,我帶來了國王埃鬆的問候。兩位王子從海難裡歸來,他因此蘇醒,並且漸漸恢複了健康。現在,他關心你,比關心他的兒子更多。”
謝凝愣了一下,對那個和藹的老人,他心裡還是牽掛的。
“那就,很好了,”他抿一抿唇,笑著說,“我很感謝他,對我的照顧。”
菲律翁驚異道:“你會說話!而且你也能夠聽見我的聲音……”
“你就當我,恢複了吧,”謝凝不好意思地說,“我在學著說話了。”
既然這樣,事情就好辦了很多。菲律翁上前一步,嚴肅地說:“為著這個,埃鬆的國王請我來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回去?”
“回去?”謝凝詫異地反問,“回哪去?”
“去艾琉西斯的宮廷,”菲律翁說,“在那裡,你將洗刷你的冤屈,公主安忒亞也會撫著你的膝蓋請求諒解。你要獲得王子的待遇,乃至比王子更加尊貴,因為你乃是無辜的、被曲解的人。”
謝凝搖搖頭,遲疑道:“替我謝謝,老人家。可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與噬人的殘暴魔神居住在一起,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好呀,”菲律翁誠懇地勸解他,“請你接受我的歉意,還有邀請吧!不要忘記,多洛斯,縱然你擁有半人半神的血統,在真正的神眼中,那也是短暫如塵土的壽命,你不能在這裡蹉跎了一生。隨我回到艾琉西斯,和那裡善良淳樸的人民一起生活,享有凡俗的幸福。你可以聲名大噪,可以坐擁無上的財富與榮光,成為眾神聚焦的天之驕子,安心且安逸地創作著你的藝術。”
謝凝在心裡“啊”了一聲。
厄喀德納真的猜對了,半神的英雄,還有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不能理解他們的關係,菲律翁當真為了勸告他而來。
“你說的,千好萬好,”他慢慢地說,“唯獨一點:那裡沒有,我愛的人。”
菲律翁定定地望著他,眼裡閃爍著旁人不能理解的神采,謝凝亦堅決地回望。眼見氣氛僵持,旁觀的人端著酒杯,急忙走上前。
“阿爾普斯的兒子!”遊吟詩人說,“請聽我一言:詩歌中這樣唱道,‘我覺得同天上的神仙可以相比,能夠和你麵對麵的坐在一起,聽你講話是這樣的令人心喜,這樣的甜蜜’,所以,彆再觸怒可怕又可愛的阿佛洛狄忒,冒犯祂所掌管的愛情的威力。離開吧,你可以祝酒,但請彆再說掃興的話,要將一對有情的戀人無情拆散。”
說著,他將酒杯遞給菲律翁,像一位親密的朋友,阻隔了兩人的視線,拉著他轉身走。
沒了礙事的人,謝凝歎了口氣,他轉過身,不再看菲律翁的眼神,轉而關心一件更重要的事。
從剛才開始,厄喀德納就一直沉默著沒動靜,他十分擔心對方的心理狀態,小聲喚道:“厄喀德納,你還在嗎?”
沒有回應,謝凝皺起眉頭,走到一旁:“厄喀德納?厄喀德納!”
地宮裡的魔神氣得快發瘋了,他的獠牙長逾匕首,隻等半神的英雄走進多洛斯看不見的叢林,便將他殘殺。聽到愛侶的連聲呼喚,他勉強移開眼神,投注在少年身上。
謝凝手裡,滾落了一粒孤零零的石榴籽。
他鬆了口氣,“你還在……你彆生氣,好不好?你看,我馬上就拒絕他了!”
“是的,你是珍貴的、可愛的多洛斯,是我的心頭肉。”瞧著他,厄喀德納陰鬱地低語,“但我是非殺他不可的,等到他的血濺在大地,頭顱亦斷裂在樹根之下,我的怒氣就自然地消散了!”
菲律翁尚不知曉,有一位魔神已然等著取他的性命。他被遊吟詩人送出空地,一如狩獵的衝動,他心中湧起強烈的念頭,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
“你是善言的詩人,”他說,同時把那杯酒巧妙地往前推,“我未能完成國王的囑咐,不配在回程前飲酒。就請你幫我把這杯酒遞給多洛斯,請用你能說會道的銀舌頭,替我祝他吧。”
“好的,”詩人說,“需要我把這話轉告給多洛斯嗎?”
“不用了,我感謝你。”菲律翁吃了一驚,因為他心裡想的回答是“就請你這麼說”,可不知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否認了。
遊吟詩人不疑有他,他點點頭,端著酒杯,來到他的友人身邊。
“請接受我的祝酒,讓方才的不愉快插曲過去吧!”詩人說,“你知道,愛情總是很牢靠地庇佑著它的信眾,真心相愛的情侶,無論置身何地,總能得到良好的結局!”
謝凝接過杯子,它是用純金鑄的,上麵纏繞著碩果累累的葡萄蔓藤,因為曾經叫歡笑的狄俄尼索斯握過,所以它裝盛的任何液體,都會變得清澈甘甜。這是厄喀德納親自為他挑選的一套酒具,魔神真摯地送給他,因為謝凝嫌棄過葡萄酒的酸澀。
“好呀,”謝凝笑著,將金杯貼近唇邊,“多謝你。”
他喝下一口,麵色突然就變了。
原先冰涼爽口的葡萄酒,一滑下食道,卻像一把大肆燃燒的雷火、毒火!它飛快地點著了謝凝的腸胃,爭相噬咬他柔弱的內臟與肌肉。人類少年的四肢觳觫發抖,渾身冒出豆大的汗珠,喉嚨咯咯作響,嘴唇和眼眶同時泛起濃鬱的淤紫——他發作得那麼快,以致周圍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恐懼地大叫,並跪倒在他身旁。
“……你讓我做了什麼啊?!”詩人喘不上氣地大喊,“你、啊!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接過那杯子,從來沒說過那祝酒詞!卑鄙的異鄉人、可恥的異鄉人喲!”
酒席翻倒,一片混亂狼藉中,謝凝癱軟在地毯上,他雙目充血,頃刻被劇毒燒穿了眼瞳,此刻隻能茫然地望著天空。
“厄喀德納……”他用腫脹痙攣的指頭,徒勞摳著咽喉,喃喃地嘶鳴,“厄喀……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