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Z有些發笑, 什麼話到她嘴裡都沒個正形。他往昔的生命重絕大部分日子都與朝臣、皇上、兵將打交道,這些人或耿直或魯莽或仁慈,總逃不過他的眼, 習慣了冷硬的交鋒,在戰場上與人兵戎相見,與她這般難纏的小女子打交道, 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原來應付一個女子並不比處理國事來得輕鬆。
他帶著笑意:“罷了, 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左右我規定了叫法,你也不會從的。”
這話說的倒像是她欺負他似的,宋朝夕抿了抿唇, 她原先嫁進來時隻想衝喜避開賜婚,她想治好他, 為的不過是自保,如今他如她所願把她納入他羽翼下庇護,她幫他他也還了她, 原本這些就夠了,可如今她隱隱覺得, 得到的比期待的更多。
宋朝夕抿唇, 胳膊纏在他身上,乾脆就做那難纏的小女子, “國公爺,你在朝堂上也這麼好說話嗎?”
容Z摘下串珠放在一旁乾淨的綢布上, “朝堂上都是一幫男人, 我若是好說話,他們反而不敢受。”
他常常隻是淡淡地看一眼, 彆人就要揣度他的心意,甚至有大臣從他這裡揣度聖意,許多年前他誇讚過一個三品官員家門口的扶桑長得好,那三品官員當即臉色大變,回頭就寫下遺囑,說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後來這事傳回容Z耳中,容Z把人叫來問個究竟,卻聽那三品官員說:“扶桑音同於服喪,難道大人不是在告訴我,下官命不久矣?”
後來那位官員左等右等都沒等到砍頭抄家,這才相信自己暫時無礙。
宋朝夕摟著他,神色懶懶,“這麼說,我是獨一份的咯?”
容Z神色不變,她這樣掛在他身上,簡直像個撒潑的小猴,他做什麼都要抱著她,還好他臂力大,托著她的腰,不至於讓她滑落下去,她便得寸進尺,一點力氣都不使,全靠他這樣撐著。
“你這難纏是獨一份,我這好說話自然也是獨一份。”
說完倆人都笑了笑。宋朝夕想到方才的夢魘,便正了正神色,問:“國公爺,那日我們進宮請安時遇到的七王爺,是從何時開始癡傻的?”
容Z微怔,抬頭看她,“應該是他幼時的事了,到底是皇上的家事,其中緣由我並不是很清楚,隻知道他母親在時他就瘋瘋癲癲了,但他母親隻是個不受寵的妃子,宮中皇子眾多,他這樣的不受重視也算正常的,但太後很喜歡他,縱然他瘋癲多年,亦給他幾分體麵。你怎麼想起來這麼問?”
宋朝夕想了想決定還是要提醒他,不論容Z信不信,他對朝堂諸事總比自己這個內宅女子要敏銳許多,若七王爺最後真有謀反之心,若她沒法亂了七王爺的計劃,有容Z在,她總要放心一些。
“我從前給習武之人包括國公爺把過脈,習武之人的脈象總要特彆一些,那日在宮中,我無意中手指搭上他的脈,探知了這位七王爺的脈象,七王爺脈象平和,體內有內力衝撞,不像癡傻之人。”
容Z卻沒覺得驚訝,表情甚至稱得上平靜,隻眼神略顯淩厲。他不說話時有些難捉摸,情緒不外露的人總叫人猜的辛苦。“繼續。”
宋朝夕想了想才說:“一般癡傻的人總能體現在相貌上,我們看到癡兒,往往第一眼便能看出不尋常來,可七王爺卻絲毫沒有這樣的跡象,且他雖然行事莽撞看著有些傻,卻多少有些刻意。”
燭火搖曳,帷帳已經落下了,拔步床上顯得十分昏暗。
容Z不說話,宋朝夕便又繼續道:“且我方才做了一個噩夢,夢中七王爺穿著鎧甲帶兵闖入城門,國公爺你從大火中走出來,冷箭就這樣射向你,我夢到這裡就醒了。或許夢當不了真,但我總覺得這個七王爺有些不對,若他真有謀劃,一個蟄伏十多年的人,不論心機還是城府都十分可怕,這樣的人若是在話本中,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國公爺,您一定要提防才行。”
容Z聽到這,終於有了波動,他摸著她順滑的頭發,笑了笑:“我倒沒想到你會夢到我。”
宋朝夕想說這根本不是重點,不過看容Z的樣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她有些意外,“你早有提防?”
容Z眸色漸漸沉了,他在外征戰多年,甚少回京,這次回來便對七王爺有了疑心。其實不難推測,這位七王爺多次在他們麵前表現得羸弱癡傻,巧合太多,容Z身為武將,對危險有天然的直覺,以他多年行軍的經驗,越是張揚的人越是威脅性小,越是安靜內斂,弱小沒有威脅的人,卻往往給你致命一擊。
且這位七王爺走路時雖故意腳步不穩,卻不難看出他下盤很穩,是有內力的表現。
他怎麼能讓這樣一個人留在皇上身邊?近日他一直派兵追查,發現七王爺和瓦剌有書信往來,他既然疑心了便斷然不會放過。
但他沒想到宋朝夕會提醒他注意提防七王爺。
等她簡單洗漱後,頭發又有點濕了,青竹進來替她擦乾頭發。宋朝夕趴在衾被上,他替她拉了拉被子,蓋住她光潔的背部。她承歡後眉間總有幾分豔色,壓都壓不住,唇色也比平常豔許多,容Z想到她夢魘的事,溫聲道:“睡吧,七王爺的事我自會處理,你不用擔心。”
他都這麼說了,她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種家國大事,像是不是她這樣小人物能左右的,容Z不傻,既他已經疑心,就絕不會讓七王爺跑了。
等她睡熟,梁十一傳來暗號,宮中來信了,容Z從拔步床上下來,直直進了書房,他看了信麵色驟冷。屋中的溫度驟降,梁十一垂手站著,大氣都不敢出,隻覺得主子身上迫人的氣勢都出來了,那種刀尖上冷芒閃爍的感覺又出現了,主子又成了他熟悉的主子。
“主子?”
“有消息了嗎?”
“還沒。”
容Z站到燭火旁,跳動的燭火襯得他那雙冷如寒潭的眼,更有危險的氣息,他燒了信,語氣愈發淩厲:“吩咐下去,務必儘快找到七王爺。”
梁十一領命去了。
下麵兩三天,宋朝夕不停收到消息,說顧顏又打著燒香的名號出去了。宋朝夕忍不住勾了勾唇,堂堂世子夫人,對容恒又表現得那般癡心,背地裡卻表現得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救助路邊的野男人,也不知道這野男人是什麼身份什麼野心,從未考慮過她這樣做會給整個國公府帶來危險,若她再不出手,隻怕國公府都要受牽連。
顧顏在路邊買的這瓶金瘡藥效果特彆好,用了沒幾天,七王爺的傷口便已經有了愈合的跡象,且隱隱有新肉長出來,七王爺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的臉色,也漸漸有了紅暈,顧顏心中大喜,總覺得連老天都在幫她,無論如何,能在七王爺麵前留個好印象總是好的。
七王爺靠著洞穴席地而坐。
她儘心儘力地替七王爺擦洗傷口,還用濕了的帕子擦拭他的額頭。
她眼界低垂,輕輕顫動,說話時細聲細語,偶爾還會咳嗽幾聲,看起來羸弱極了。
七王爺眸光發暗,她夫君何其有幸,竟然能遇上這樣的女子。
顧顏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自然地低頭:“七王爺,傷口已經重新包紮好了,我買的傷藥效果很好,不出兩日傷口便會愈合,屆時七王爺就可以回王府了。”
七王爺神色緩和下來,遇上了她,這是老天對他的恩賜,此前那麼多年,他裝瘋賣傻,騙得皇上和太後對自己毫無警覺,在皇宮中求得一席之地,大業未成他沒有娶妻生子,更沒有留意過任何一個女子,在他心中女子如衣裳,區區女子哪能入他的眼?這些羸弱的遲早會拖累他的人哪有江山重要?
可如今,這個女孩闖進了他的人生,像縫隙中漏下的光,普照著他。
“你出來,你家人不會察覺吧?”
“七王爺放心,阿顏是以祭祀婆婆的名義出來的,我日日抄寫經書,夫君他並未疑心。”
七王爺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日宮中見過的女子是顧顏的婆婆,看起來顧顏的婆婆和她差不多年歲,這樣的婆媳相處起來不會彆扭嗎?
“你婆婆看起來年歲不大,卻是個聰明人,想必城府很深,你這般單純善良做她的兒媳婦,隻怕要吃虧的。”
顧顏從未想過,會有男子這樣了解她,縱然她喜歡容恒,可容恒平日不是讀書就是忙於應酬,對她並不貼心,她滿腔仇怨不知與誰說。而她和宋朝夕的仇怨由來已久,做親姐姐的兒媳婦,這其中的憋屈彆人根本不懂,可如今卻有一個近乎陌生的男人體諒她的痛苦。
顧顏歎息一聲,無比委屈:“王爺說的對,我婆婆她很有心機,總是針對我給我使絆子,我又沒辦法違逆她,隻能處處委屈自己,把苦水往肚子裡咽。”
七王爺聞言,眉頭緊鎖,和他料想的一樣,她這般單純的女子根本不是婆婆的對手,沒想到她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若他將來成大事一定要拉她出泥潭,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她。
七王爺沉聲道:“你再忍忍,以後……我一定會護著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值得最好的!”
顧顏在內宅待了這麼多年,很少跟外男接觸,唯一有來往的就是容恒,可容恒是個端方拘謹的世家公子,他總是對她以禮相待,從前倆人私下相處,他都沒怎麼認真抱過她,自然不會說甜言蜜語哄她開心,可女子哪有不愛聽那些話的?現在有個男人願意護著她,如此霸道地宣布要保護她,縱然顧顏心底愛的是容恒,縱然顧顏對他並沒有彆的情愫,聽了這番話卻也難免湧上一絲感動來。
七王爺見她眸光閃動,似有星辰熠熠生輝,不由脫口道:“你想要什麼,隻要你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實現!”
她將換下來的紗布放好,又拿帕子輕輕擦他的手,臉色微紅,很不自然地說:“七王爺,顧顏沒彆的要求,隻希望以後在我需要幫助時,你能許我一個心願。”
顧顏想要的很多,可她最想要的就是宋朝夕的心頭血,昨夜下了一場雨,她咳嗽的愈發厲害了,再這樣下去她也不能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有容Z在她根本不可能取到宋朝夕的心頭血,可她不想死,她想活著,她有時胡思亂想,覺得容Z不該活著,他要是死了該多好,那樣她就告訴容恒自己的身份,讓容恒囚禁宋朝夕,可現在一切皆惘然。
七王爺狹長的冷眸中閃過笑意,她果然不是一般女子,一般女子不是求財就是求榮華,她對那些卻視若糞土,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心願而已,如今京城這些俗氣的世家後人中,已經很少有她這樣特彆的女孩子了。
七王爺很認真地點頭:“你放心,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實現你所有的願望,不會讓你失望。”
顧顏笑著點頭,蒼白的臉上閃過光澤,倆人對視一眼,顧顏便很快移開視線。
等顧顏走了,七王爺又躲回山洞裡,他眼前閃過顧顏清麗的臉,心中從未有過的感動,他荒蕪的人生中竟然遇到這樣一個女子,這是老天對他的獎賞,若將來有機會他一定要把她奪過來。
如此嬌花自然要長在自家院子裡。
忽而,傷口傳來隱隱的刺痛,那疼痛過於鑽心遲遲不消散,七王爺不得不解開繃帶看個究竟,這一看七王爺整個人愣怔在原處。隻見他快長好的傷口如今正隱隱發黑,那些新肉也有了腐敗的跡象,更糟糕的是他的傷口四周充血,以至整個手臂都是麻的,一點知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