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過往(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5025 字 3個月前

他是無處可去,因為他跟家中鬨翻了。

與公子和沈衝一樣,桓瓖的婚事也令桓鑒夫婦十分頭疼。不過公子未婚,是因為讖言;沈衝未婚,是因為沈延圖著給他娶公主;而桓瓖,則是因為他自己挑剔。

桓瓖自己雖是個來者不拒的浪蕩子弟,但對於娶婦,要求卻多得似皇帝選妃一般。我曾聽他在公子麵前大言不慚地說他五不娶。不是世家不娶,不識字能詩不娶,不是絕色不娶,不性情溫順不娶,不能與他同樂不娶。

公子聽了冷笑,說他可憑本事孤獨終老。

“這麼早成親有甚意思。”桓瓖不以為然,“他們不過是想找個人來管束我,無趣。”

他說到做到。

從他十幾歲起,桓鑒夫婦就一直在為他尋找合適的親事。雒陽高門貴胄不少,與桓瓖門當戶對的閨秀其實並不難找,然而每每桓鑒夫婦有合意的,桓瓖總是看不上,嫌棄這個嫌棄那個。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彆家,父母準了便是成了。但在桓瓖身上,這如同一句笑話。桓鑒也曾想強按他低頭,但桓瓖第二日就不見了,誰也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桓鑒府上連同桓肅這邊,上上下下鬨得雞飛狗跳,到處找人。直到過了一個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麻木之後,桓瓖走了回來。他完完好好,看著還胖了些。據說是自己跑去了長安終南山那邊的一個小寺院裡,捐了點香火錢留宿,每日無事便出去遊山玩水,混了一個月。

此事,桓瓖的下場自然是極慘,被桓鑒狠揍一頓是免不了的,而後還被關了起來。但當他還想再強壓桓瓖定親的時候,桓瓖趁人不備,又跑了。如此三番之後,桓鑒怕了。

桓瓖到底是他的兒子,從小寵到大,總不能把他打死。所以此事鬨過之後,夫婦二人都軟了下來,有兩三年不敢重提。

如今,桓瓖已經滿十八歲,且也在朝中有了官職,桓鑒重燃希翼,又開始為他問起了親事。

桓瓖知曉之後,甚為惱火,再度與桓鑒大吵一通。

他如今是殿中中郎,也有爵位,到底要顧及些麵子,自然不會像從前那樣一走了之。但如今鬨得正僵,他便是放假也不會回家。桓肅和桓鑒乃是同路,去那邊與回家無異,所以,桓瓖隻能退而求其次,來淮陰侯府。

“怎霓生也在?”桓瓖看了看我,問道。

他的目光裡滿是揶揄,我視而不見,一本正經道:“我奉長公主之命,過府來服侍表公子。”

說著,我卻又不禁瞥了瞥沈衝,他神色如常,似乎對桓瓖的曖昧神色全無所覺。

幸好桓瓖沒有糾纏,轉而道:“聽說今日元初去赴任了?”

我說:“正是。”

“你不去送他麼?”

我說:“長公主讓我一早過來,且府中也有車仗,不必我送。”

桓瓖又露出那欠打的曖昧微笑。

“如此。”他說罷,不再理我,轉而對沈衝道,“聽說城陽王又給你賜了茶,不請我飲些?”

沈衝無奈:“你就是為了這茶來看我?”

桓瓖道:“你過得似僧人一般,也無彆的物什好讓我惦記。”

沈衝笑了笑,讓仆人去喚惠風烹茶,與桓瓖往書房而去。

我唯恐桓瓖跟沈衝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也跟著去。到了書房了,我洗了手,服侍在沈衝身旁,順便監視桓瓖。

但他似乎當真是來喝茶的。與沈衝聊了聊近來一些共同友人的閒事,又說了說朝中之事,還一貫的吊兒郎當插科打諢。不過,他並沒有如我擔心的那樣給我添亂。

心底鬆一口氣,我望望外麵的天色,希望桓瓖快點走開,不要打擾我與沈衝花前月下。

沈衝畢竟精力不似康健時充沛,先前又擺弄了花草,與桓瓖聊了一陣,又用了些小食,已有了些困倦之色。我這般儘職儘責的侍婢,自不會放過機會,對沈衝道:“表公子該歇息了。”

桓瓖訝然,道:“還未到午時,怎就要去歇息?”

我說:“表公子身體還未痊愈,自與常人不同,養傷最忌勞累,按時作息方可康健。”

沈衝莞爾:“你是不知曉她多厲害,我臥病之時,萬事都須得聽她的,一點怠慢都不可。上月她離開許久,我反而有些不習慣。”

“表公子哪裡話,我既來照顧表公子,自當儘職……”我囁嚅著,心裡卻甚是受用,美滋滋。

“是麼。”桓瓖看了看我,亦一笑,無所置評。

在我的安排下,沈衝順從地歇息去了。

我照顧他更衣服藥,在榻上躺下,替他捂好褥子。

沈衝看著我,眉間舒展。

“霓生,”他說,“我有時甚羨慕元初。”

我訝然:“為何?”

“有你在身旁,他必是每日過得歡快。”沈衝說著,唇角微微彎了彎,“比從前好多了。”

從前?我詫異不已:“表公子說的從前是何時?”

“自是三年以前。”沈衝道,“他還未曾得那場大病,你也未曾到桓府之時。”

我心中一動,這話倒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起,登時好奇起來。

“我不知公子三年前是什麼樣。”我說。

“脾氣執拗,任性。”沈衝道。

我不禁笑了笑:“如此說來,卻與現在無異。”

沈衝搖頭:“差得遠。”說著,他苦笑,“元初自幼成名,如他這般孩童時便可出口成章的人,必是早熟。加上他名聲在外又出身高貴,同齡人大多對他敬而遠之,玩不到一處。而家中對遠處寄予厚望,一邊課業繁重,一邊又無度溺愛,予索予取,將元初的脾氣慣得很是乖戾,稍有不如意便要生氣。這在外人眼中看來,自是天生傲骨的性情中人。而他身邊之人則無不小心翼翼,唯恐何時疏忽又惹他惱怒。”他看看我,道,“你或許覺得他到聖前請戰乃是任性,但這在從前,不過稀鬆平常。當年袁氏當權,他曾因一言不合當麵頂撞袁太後,累得太後與長公主全家到袁太後麵前請求恕罪。”

我驚詫不已。現在的公子雖然在我眼中也是個被慣壞的人,但在人前,他知情識禮,並非做事不計後果之人。

“此事當真?”我疑惑地問。

“自是當真。”

我說:“公子不曾與我說過。”

“他提來做甚。”沈衝道,“此事已經過去多年,且乃當年屈辱,故而誰也不再說起。”說著,他莞爾,目光深遠,“元初一向甚為孤獨。當年他雖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甚少有開心之時,我雖是少有能與他說上話的人,卻很少見他笑。”

我說:“公子現在也不太愛笑。”

“比從前好多了。”沈衝道,“你可見過他亂發脾氣?”

當然有。我不禁想起去淮南之前的那天夜裡,公子無緣無故跟我生氣的樣子。我至今不明白,不過是我跟著長公主去了一趟東宮沒有告訴他,有什麼值得生氣的?

沈衝繼續道:“他性情也比從前開朗多了,遇事能為他人考慮,這在從前乃是不可想象。”

這倒是確實。至少公子待我不錯,故而我雖然心懷鬼胎,但也會真心實意地為公子打算。

“這未必是因為我。”我說,“公子當年生病之時,過得甚是折磨。或是經曆了這般大劫才有了頓悟,因此改了性情。”

“他能撐過那劫難,不也是因為你?”

我想了想,也對。

“這許多事,若非表公子告知,我幾乎不知曉。”我不好意思地說。

沈衝淡淡一笑。

“故而我羨慕元初。”他說,“他可有你陪伴,乃是幸事。”

那目光深深,卻又似意蘊深遠。

我望著他,怔了怔,隻覺耳根微微發熱。

沈衝看著我,忽而道:“霓生,我父親想將你要過來。”

我說:“我知曉,不過主公和長公主……”

“你想過來麼?”

我一愣,看著沈衝。

他也看著我,目光平和。

心無來由地狂跳,好像一個新手騎在狂奔的馬上。

“我……”我張了張口,卻發現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過了會,我囁嚅道,“就算我想,主公和長公主恐怕不願。”

“與他們無關,隻要你願,我自有辦法。”沈衝道,“霓生,你願過來麼?”

我啞然。

如果在從前,我會婉拒,因為隻有在桓府,我才能大把掙錢。但現在,我地契在手,新近又從長公主身上狠狠掙了一筆,足夠我將來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既然如此,我大可答應下來,毫無負擔地來到沈衝身邊,在我離開雒陽之前,完成那暗搓搓的小心願……

但話要出口時,我卻在想彆的事。

比如,公子知道了會如何?

他連我沒有跟他交代清楚去東宮的事都會生氣,要是知道我竟離開他來沈衝身旁,就算我裝得身不由己,他恐怕也要大怒……不過我遲早要走,就算他會發大脾氣,那也是早晚的事,我再過意不去也是無法。

當然,我不能離開桓府,乃是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

那便是我已經給長公主設好了套,若無意外,不久便可放奴。若來到淮陰侯府,則免不了再生一番枝節。

可是,這是沈衝開口讓我過來。

此情此景,我曾經做過好幾次夢,他方才這麼說的時候,我幾乎想打一打臉,看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沈衝注視著我,在等我的回答,目光誠摯。

我囁嚅道:“表公子,我……”

“不願?”沈衝看著我,神色喜怒不辨。

我小聲道:“也不是不願,隻是我在桓府中還有些事。”

“哦?”沈衝道,“何事?”

“嗯……一些私事。”我含混地答道。

“那便不是不願。”沈衝莞爾,“待你將那些私事了了,便可過來麼?”

待我那些私事了了,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我心想。

如果換了彆人,我會點頭說是,可麵對這沈衝,我並不想這樣騙他。

“表公子若想要我來侍奉,告知一聲,我定然會過來。”我說。心裡盤算著,反正這些日子還要住在淮陰侯府,也與過來無異,並不妨礙我在離開之前好好跟沈衝相處……

沈衝目光溫和,沒有多言。

“如此,一言為定。”他說,“霓生,我說過,你若有何難處,皆可告知我,你日後亦要記住。”

我看他一副磊落之態,反而自己有些戚戚然,生出些從良山賊思及過往坑害好人時的愧疚來。

“嗯,”我不太自然地答道,“多謝表公子。”

“你必也累了,去歇息吧。”他淡淡一笑,說道。

那聲音溫和,一如既往。心底如同春風拂過,所有的不安瞬間平息下來。

“那我去了。”我向他一禮,再掖了掖褥子,告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