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門的時候, 我望著朗朗晴空, 心中長歎。
我雖時常行為不端,但以方才之事可見,我仍然是個品性純良的人, 誠懇擔當,見色不忘義, 簡直是君子品格。祖父若知曉, 應該能夠含笑九泉了……
但想到沈衝方才問我願不願來沈府時的模樣, 我仍然感到頗為遺憾。
他那般迷人地看著我,四舍五入便是求婚了。現在想起來, 我的心還在砰砰跳。
如果我已經是自由身,會不會一口答應?
我覺得我定然會。
說到底,我還是不敢為了心頭好去冒一點點險。
雲霓生啊雲霓生……我對我自己很是恨鐵不成鋼。你真是個有賊心無賊膽的人……
正胡思亂想著, 沒走兩步, 忽然,前麵躥出一個人來, 將我嚇一跳。
看去,卻見是桓瓖。
心裡長歎, 此人果真陰魂不散。
“公子還在府中?”我明知故問。
“不可麼?”桓瓖不緊不慢道, “我來找人。”
我說:“找誰?”
“找你。”
我:“……”
“公子找我做甚。”我說著,不理他,改道向另一邊。
“你知道我找你做甚。”桓瓖走快幾步, 擋在我麵前, “我問你的事, 可有眉目了?”
“無。”我說著,正要走開,桓瓖又將我擋住。
“那便說說有的。”
我瞅著他:“比如?”
“比如,元初當上通直散騎侍郎之事。”桓瓖看著我,“我上回便覺得奇怪,元初怎會突然去了我舅父的宴上,原來是為此事。”
我不以為然:“那是公子之意,我不過隨從,無以左右。”
桓瓖一笑:“元初雖有才學,卻非鑽營之人,以他脾性,想不出那般途徑。故而必是你給他出的主意。”
我不置可否,道:“公子讓開。”
“不讓。”桓瓖忽而眼神曖昧,示意我看看身後,“霓生,你若再與我站在此處,隻怕很快便要變成我的人了。”
我一愣,轉頭,忽而見幾個仆婢在不遠處朝這邊張望,探頭探腦。
紈絝。我白了桓瓖一眼。
淮陰侯府很大,時值正午,後園中多有無人之處。
我和桓瓖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在石墩上坐了下來。
“說吧。”桓瓖也不拐彎抹角,徑直開口道。
我說:“公子既已經將原委都猜了出來,我還有甚可說。”
“無甚可說,便說說長公主。”桓瓖道,“她近來必是找你卜算過,算出了什麼,你告知我。”
我無奈道:“朝政之事乃是天機,就算長公主卜問過,我豈敢泄露。”
桓瓖正要開口,我歎口氣,道:“公子想做些大事,其實也不必非要打聽長公主。”
“哦?”桓瓖訝然。
我說:“公子在太極宮,便已經離大事近在咫尺。”
桓瓖不解:“怎講”
我說:“聖上乃天下至尊,休戚相關,公子在聖前護衛,有誰人比得公子重要?”
桓瓖愣了愣,少頃,眉頭一皺。
“霓生,”他不悅道:“你若不願告知我,直說便是,何必敷衍?”
我說:“我何曾敷衍過公子?”
他說:“你方才這話豈非敷衍?如今誰人不知聖上不過剩一口氣,雖為至尊,然天下之事皆與他無關,太極宮中連蒼蠅都不夠分,何來大事?”
我笑笑:“公子所言不過眼前,怎知將來無大事?”
桓瓖看著我,目光定住。
“將來有何大事?”他忙問。
我說:“此事也是天機,公子不可問,隻照我方才所言,好好在太極宮值守便是。”
桓瓖狐疑不已:“你莫不是又在誆我?”
我無奈:“公子來問我,卻又不信,如此也好,當我什麼也不曾說,日後也莫再來問。”
說罷,我作勢起身要走,桓瓖忙將我衣袖扯著,“我信我信。”
我得意地回頭,坐下。
“我說完了,該輪到公子。”我說。
桓瓖看著我,露出訝色:“說甚?”
見我冷睨著他,他不再裝蒜,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他端坐起來,看著我,意味深長。
“你對逸之……”
“我乃奉命來照料表公子傷勢,從無他念。”我打斷道。
桓瓖目光動了動,唇角微勾。
“不是他也無妨。”他一臉無所謂,轉而道,“天下男子都是一樣。”
這話我甚為不讚同,不以為然道:“那也不見得,並非人人都似子泉公子這般。”
桓瓖笑了笑。
“你看,這便是如你這般不曾見過市麵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他厚顏無恥道,“男女之事如行軍打仗,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
“哦?”
“比如逸之,我且問你,他喜歡何事?”
我說:“治園,種花。”
桓瓖頷首:“故而你投其所好,便陪著他去挖土剪枝麼?”
我一愣。
桓瓖看著我,搖頭。
“這便是我說你不通風情之處。”他歎口氣,“霓生,無論何等男子,想要的乃是一個貼心溫柔的佳人,陪他勞作的,乃是兄弟。”
我怔住。
桓瓖道:“還有你這衣裳。”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
“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模樣,你每日穿著男裝,就算逸之知道你是女子也無法拿你當作女子來看。”桓瓖不客氣地說,“穿上裙衫,身姿婀娜才是女子,束發著袴胸平腰寬的,那也是兄弟。”
我無言以對。
他說的確實,尤其是後一條。上次沈衝送我那套衣裙的時候,我也想過此事,但最終還是覺得男裝更便宜行走,最終束之高閣。
——穿男裝你也變不成男子……
這時,公子的話倏而浮上心頭。
“還有呢?”我不動聲色,問道。
“還有便是你不會笑,也不會說話。”
我訝然,不服道:“不過是笑,有甚不會。”
桓瓖:“你笑一個給我看看。”
我看著他,片刻,扯了扯嘴角。
桓瓖搖頭:“你這便是不會笑。看那些大家閨秀,誰人笑的時候不是含羞帶怯,目光流轉。嬌怯些才能勾人動心,豈像你,直來直去,高興時還咧嘴露齒。”
我不以為然:“那不過是裝模作樣,有甚好?”
“這怎能算裝模作樣。”桓瓖道,“我且問你,若逸之含情脈脈地看你,你心動不心動?”
我肖想了一下,沈衝含情脈脈的樣子的確動人。
可驀地,我又想起另一雙眼睛。不算含情脈脈,甚至有些淡漠,可當它注視著我,黝黑而通透,教人移不開眼……我愣了一下,覺得自己這腦子大約出了偏差。公子那模樣,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含情脈脈,豈可相提並論?
“甚心動不心動。”我知道桓瓖又在給我下套,鎮定自若,“我方才我對表公子並無他念。”
桓瓖一臉無語。
“當真嘴硬。”他搖頭。
我不理他:“公子說我不會說話,又是何說法?”
桓瓖道:“你太直來直去,不夠溫柔。”
我訝然,想了想,道:“我說話怎不夠溫柔?”
桓瓖道:“你看你現下說的這話,我言及你不妥之處,你便要反問回來,這就是不溫柔。”
我狐疑地看著他,回想了一下,的確如此。不過我在沈衝麵前一向自覺收斂,倒是在公子麵前時常無所忌憚。不過大計當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來自桓瓖這種情場老手的見解還是要聽一聽的。
“如此,我如何才能顯得溫柔?”我問。
桓瓖道:“便是那男子說什麼,你便順著應下,再說兩句好聽的。”
“比如?”
“比如……”桓瓖看著我,忽而一笑,“他問你長公主之事,你便該無所隱瞞,如實道來。”
我冷笑,作勢便要走。
桓瓖忙將我攔住。
“罷了罷了。”他無奈地歎口氣,搖頭,“你這侍婢,還去念想什麼逸之,跋扈如此,也隻有元初受得了你。”
莫名的,我覺得這話倒是不錯。
“公子旁話勿論。”我說,“公子一事換我一事,各不相欠,這可是先前說好的。”
桓瓖笑了笑,看著我,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一事換一事便一事換一事。”他滿麵自信,“要緊的我都說了,你照我說的做,定然奏效。”
我瞥他:“我怎知奏不奏效?”
“這還能不知?”桓瓖道,“男子若對誰有意,定然展露無遺。”
我說:“那不過尋常之輩,若遇上深藏不露之人呢?”
桓瓖道:“那也無妨,我有一法。”
“何法?”我問。
“你便直直看著他,心中數五下,數慢些,如滴漏之速。”
“而後呢?”
“五下之內,若他轉開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歡你。”
我狐疑地看著桓瓖:“是麼?”
桓瓖忽而一臉正色:“此乃我多年心得,你莫非以為我會以此誆人?”
我笑笑:“自不會。”說罷,卻盯著他的眼睛。
桓瓖一愣,也看著我。
一,二,三……
我心裡數著,桓瓖與我對視著,全無異色。
五下之後,沒有人轉開目光。
我眨眨眼,桓瓖神色得意。
“如何?”他說。
我不置可否。
“此乃前策,可先練一練。待下次你有計來換,我再教你兩招。”桓瓖一副為人師表之態,說罷,低聲道,“你若想再快些,便將長公主卜問之事告知我,我可將逸之灌醉,帶到你房中,然後你……”
我臉上一陣燒熱,瞪起眼:“我不要!”
桓瓖笑得一臉奸詐。
“那便無法了。”他懶洋洋地從石墩上起身,道,“一事換一事,你也記著,我等你消息。”說罷,轉身而去,絲毫不再糾纏。
我看著他的身影,隻覺啼笑皆非。
方才他說的那些話仿佛又在耳邊縈繞。
心底一個聲音道,桓瓖那般全無正形之人,說話怎可信?論誆人,你才是個中高手,豈可反被人誆了去?
我越想越是這個道理,嗤之以鼻,但桓瓖的聲音卻似揮之不去。
——陪他挖土剪枝乃是兄弟……穿男裝乃是兄弟……不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