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三人還在堂上聊著天, 沒有回來。
子曰,三人行, 必有我師焉;而祖父說,凡事不可唯信一家之言, 最少也須得在二人身上驗證, 方可定奪。我認識的人裡麵, 跟我一樣為美色傾倒又躍躍欲試的人之中,唯惠風鶴立雞群。故而我將桓瓖的主意透露給她, 她一定會轉頭就上手去試,說不定還會告知彆的侍婢。這樣,我便可坐等她告知我彆人身上得來的成效。
果然,惠風比我心急,說我既然是來侍奉沈衝的, 就該儘職儘責,不由分說地將我推出門去。她一副如獲至寶雄心勃勃的樣子,非要我走開,勒令不得打擾。公子房中剩下的活計都是疊衣服之類我討厭的麻煩事, 於是, 我十分放心地交給了她, 然後徑自去了沈衝房裡。
沈衝這邊的事情倒是不多, 我重回寶地, 在內室裡悠哉地四處觀賞了一番, 然後像從前照顧他的時候一樣, 看天色不早, 吩咐仆人去備下供他沐浴的溫湯,又將他的寢衣拿出來,熨得平整。
我麵上平靜,心裡卻很是躍躍欲試。
說實話,惠風方才說的那些當真撩人,不心動是不可能的。不過作為一個守規矩慣了的人,我還是傾向於先試試桓瓖說的那些。
我無情趣?心裡鄙夷地想,開玩笑,雲氏的人,想乾什麼乾不成?
雖然公子來了是個麻煩,不過我畢竟是奉命來淮陰侯府侍奉沈衝,自然可光明正大地留在沈衝身旁。
如我所願,沈衝走入房中,見到四下裡準備得齊整的物什,露出些意外之色,卻似乎甚為滿意。
“都是你備下的?”他問。
我頷首,正要開口,忽而想起桓瓖的話。
含情脈脈……
我輕聲道:“時辰不早,表公子該洗漱歇息了。”說著,我望著沈衝,儘量讓自己的目光看上去溫柔。
也不知是不是此法奏效,沈衝看著我,莞爾,走到屏風前更衣。
我忙走過去,道:“表公子,我來。”
雖然前麵失敗了,但為他更衣仍然是個好時機。因為這時,乃是仆婢和主人之間最放鬆的時候,可說些體己的話,世間多少不清不楚的主仆關係都是因此得了開端。
我將沈衝的衣裳寬下,沒話找話:“表公子今日覺得如何?傷口可還疼?”
“早已不疼。”沈衝說著,有些無奈,“不過是我父親他們放心不下。”
我莞爾,正想再繼續溫聲軟語地跟他說些廢話,忽然,身後傳來門推開的聲音。
轉頭看去,我愣了愣,是公子。
他手裡拿著一杯茶,自顧地走進來。
公子與沈衝自幼相熟,一向無所避諱。沈衝亦無訝色,看看他,道:“你還不歇息?”
“不累。稍後還要去與堂上舅父敘話。”公子說著,走到一旁去,在榻上坐下。
沈衝道:“這般夜裡,還有甚話好敘。”
公子抿一口茶,放在一旁:“許是要問我朝中之事。”
沈衝不多言語,轉回頭來,繼續讓我更衣。
室中誰也沒有說話,隻有衣服扯動的窸窣聲。我將沈衝的外袍解下,掛到衣架上時,不由地瞥向公子,卻發現他也看著我。
他無所表示,那目光卻似藏著些意味,讓我忽而有些心虛。
我轉回頭去。待得將衣服掛好,我再回頭,發現他仍然盯著。
我:“……”
“霓生?”這時,沈衝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的手臂微微張著,神色無奈:“你又發愣。”
我忙過去,替他將長衣除下,最後,將一件裘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衝受傷之後,淮陰侯府對他的一應起居都甚為講究,在院子裡專門另起了浴房,每日必以藥浴清潔。
他雖然不似公子那般受過我恐嚇,不至於脫衣之後便不許人窺覷。但沈府之中仆從眾多,伺候他沐浴有專門的男仆,倒不必我來做。
待沈衝披著裘衣出去,我看向公子,他也看著我,倚在憑幾上,一副慵懶之態。
“公子方才為何一直盯著我?”我問。
“我未盯著你。”公子一臉坦然,“我在看逸之。”
“看表公子做甚?”
“有人與我說逸之待人甚是溫文,”公子抿一口茶,不緊不慢:“我便來看看,如何溫文。”
我:“……”
“哦?”我力求就事論事,道,“公子看出了什麼?表公子可真如我所言?”
“逸之如何溫文,我尚未有許多感觸。”公子不屑道,“不過你倒是一直在傻笑。”
我麵上一熱,瞪起眼:“我何曾傻笑過?”
“你自己不覺罷了。”公子道,“逸之一向寬和,想來是因為他遇得癡傻之人更為和顏悅色,故而顯得溫文。”
我正待要與他辯駁,門上忽而傳來輕叩。
“桓公子。”外麵傳來一個溫柔可人的聲音,卻是惠風,“君侯請公子去前堂一趟。”
公子應了一聲,起身來。
我看他出門,正習慣地也要跟著去,公子忽而回頭。
“你跟著做甚?”他說。
“公子不是要去敘話?”我說,“自是要侍奉公子更衣。”
“你不是要侍奉逸之,將我那邊丟給了彆人麼?”公子低聲道,似笑非笑。
他說話的時候,離我很近,氣息似有似無,觸在了我的鼻尖。
那雙眼睛看著我,似彆有意蘊。卻在我怔忡之時,他轉身離開,自往門外而去。
我站在原地,又好氣又好笑。再跟出去看,卻見他走得甚快,連同惠風一道,消失在了廊下的轉角。
心底無語。我服侍沈衝怎麼了,那不是長公主要我過來的麼?他也跑過來,我自然不好兩頭侍奉,讓彆人幫忙又有甚要緊。方才他那般模樣,仿佛卻似全是我故意而為……
雖然,我樂得如此也是事實。
我覺得,公子似乎看出了什麼。
可先前沈衝重傷之時,我每日陪在他身旁,也不見公子有甚不高興。
是因為我誇沈衝溫文的時候,他看出來了?
我想了想,可那也是眾所周知之事,連公子也稱讚過沈衝性情寬和知禮,從不為難彆人。
看出來了又如何。心底一個聲音道,你雖是他的奴婢,但喜歡誰他又管不著。
也不知道見賢思齊……我腹誹,決定不再理會。
我留在沈衝房裡沒有走,打算等他回來。
這自是為了我那未完成的試探。
可惜沈衝的身體已經大好,不必再有人時時陪侍在前。且他一向行為端正,不喜歡仆婢與他共室而居,故而我此番回來,不能像從前一樣與他共睡一室。
世事無常。這於我而言,自是莫大的損失。我的床榻已經被收了起來,自然也不好像從前一樣賴在裡麵。所以我既然心懷鬼胎,就須得抓緊機會。
與更衣比起來,最最上乘的調情時機,便是夜裡入寢之前。尤其是沈衝這樣的士人,無事喜歡與人談論談論讀書心得,但凡侍婢腹中有些文墨,總能聊出些觸碰人心的話來。我知道不少講究格調的文士身邊的姬妾,都是因此得手。可惜沈衝夜裡不飲酒,否則這般寒涼之夜,正好喝上兩杯,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語之後,兩情萌動,加上為他寬衣解帶,自然可飽暖思什麼欲……咳咳。
至於要做什麼,我心中也早有了計較。
沈衝和公子一樣,也喜歡聽我講故事。不過區彆在於,當年我給公子講故事,是因為要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時光。而給沈衝講故事,則是因為我圖謀不軌。
沈衝是君子,從來不多事,該就寢便就寢。我服侍他躺下的時候,給他拉上褥子,他乖乖地一動不動。不像有的人那樣,不是要人掐背就是要人講故事。對於我這種懶惰的侍婢,如果換了彆人,這是甚好。然而我每天都想跟沈衝多說些話,好讓他對我的好感再多一些。而講故事便是一條上佳的捷徑。
不過起初,是沈衝先問了起來。
那日,他身體已經恢複了些。晚上躺在榻上的時候,他忽而問我“霓生,聽元初說,你會講故事。”
我一愣。
沈衝看著我,唇含淺笑:“我還睡不著,你也給我將一個,如何?”
這自是是天賜良機,我心頭雀躍一喜。
“表公子想聽什麼?”我問。
沈衝道:“你最喜歡哪一類?”
我最喜歡殺人奇案,不過我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自然不會傻到直說。
“我喜歡古今賢人的軼事。”我溫婉道。
沈衝頷首,卻道:“我聽元初說,你給他講過一樁古井拋屍案,最為曲折離奇,你也與我說一說如何?”
我:“……”
公子這個口是心非的,也不知沈衝從公子那裡知道了我多少事。我記得我給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明明說這事上不得台麵,切不可說與他人誤人子弟。原來自己聽了之後,卻是跟人炫耀去了。
不過既然是沈衝所邀,我自然不會拒絕。
沈衝聽得很是認真,就算我給他講到了最恐怖地方,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這也是你那鄉中傳下的?”他問。
確切地說,不是。
那是我某個無聊的先祖,記在無名書裡麵的,還有更無聊的先祖在後麵批注說此事犯案手法獨特頗可借鑒雲雲。
“我老家的鄉人最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表公子莫嚇著了。”我說。
沈衝莞爾:“佛曰大千世界,便是奇奇怪怪之事也自在其中。”
這話聽上去果真順耳。
不像公子。
我每次給他說這類故事,他明明也聽得出神,最後卻總要評論說這些旁門之事終非正道,便為了報冤報仇,也非君子之行。
“如此,日後我每日都給表公子講故事。”我心情愉悅道。
沈衝莞爾:“好。”
我仍記得那時,他看著我,雙眸映著燈光,溫潤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