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甚為寒冷, 走出浴房外的時候,一陣寒風迎麵而來。
我不禁打了個哈欠。
公子回頭看我, 目光在我身上轉了轉。
“把那袍子披上。”他說。
我淡淡道:“不必。”
心裡道,要你管。
公子不由分說, 將袍子從我懷裡扯出來, 展開, 披在我的身上。
身上一陣溫暖,但袍子上有公子身上淡淡的味道, 我聞著,卻愈加煩躁不已。
“瞪著我做甚?”他看著我,忽然道。
我也看著他,麵無表情:“我豈敢瞪公子。”
“現在不就瞪著。”
我冷笑:“公子看走眼了。”說罷,我徑自向前走去。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也不知做了些什麼……心想,先前不是連仆人都不讓看麼,到了外頭讓彆人伺候倒是無所顧忌,原來都是假模假樣……
公子是主人, 他愛做什麼自是由他, 你管的著麼?心底一個聲音詰問道。且你就要走了, 他將來如何又與你何乾?
怎麼管不著?我當然管得著!
另有聲音叫囂, 正是因為我要走了, 出於職責和情義, 我才須對他看得緊些。
他一個決心要成為肱股重臣的人, 才十八歲就學著桓瓖那沾染上拈花惹草的習氣如何使得?且那些將他捧上天的人, 最常讚他的是什麼?乃是冰玉高潔之氣,風骨出塵之姿,若是得知他竟私下裡跟彆家侍婢不乾不淨,必然要損傷名望,而後就像無數一閃而過的所謂名士一樣,迅速被人遺忘。
還說什麼不想依靠父母。
我心底哼一聲。
到得那時,除非再像河西那樣有立下大功之機,否則就一輩子留在這個什麼破通直散騎侍郎的位子上吧!
我越想越氣,正走著,突然,胳膊被拉住:“霓生。”
回頭,卻見公子指了指廊下的另一個岔道:“你走錯路了,逸之院子在左邊。”
他開口說話,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直行也可往。”我生硬地說。
公子訝然:“可平日我等都是往左邊走。”
“公子要往左走,自去便是。奴婢一向直走,待回到院中再去與公子會合。”我說罷,不再理他,自往前而去。
我知道這樣很是無禮,不過我現在隻想靜一靜,不想看到公子的臉。按公子脾氣,他必然也要生氣,索性讓我走開,不會再理會我。
不料,沒走兩步,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並未消失。
回頭,卻見公子竟也跟了上來。
我:“……”
“你說的,直行也能去,那便直行。”公子麵無表情,看也不看我,從我身邊走過,徑自向前。
我盯著他的背影,不得不承認此人頗有些讓人氣瘋的本事。
他走這邊,你就回頭左拐得了,看誰氣誰。心裡氣道。
但我終究沒有往回邁動步子。
“愣著做甚。”公子的聲音從前方廊下燈籠的綽約光照中傳來。我深吸一口氣,翻個白眼,跟上前去。
這條路的確能回沈衝院子,不過要繞過花園,須得走很長一段路。
公子一直走在前麵,我隔著兩步走在後麵,誰也沒有說話。
許是因為沒有人會無聊到夜裡來逛花園,走出回廊之後,再也沒有了燈籠光可照路。幸好天空中星稀月明,月光掛在當空,暉光清冷如霜,倒也能看得清幾分。
一陣風吹來,我再度打起可噴嚏,一連兩個,隻覺鼻子塞塞的。
正在前麵的公子忽而站住腳步,回頭。
我也站住,看著他,愣了愣。
“走快些。”他說,“跟著我。”
我說:“為何?”
“前方無燈燭照路,稍不小心便會摔倒。”
我心中嗤之以鼻。
“公子但走便是,我看得清。”我說罷,徑自像他剛才那樣,從他身邊經過,看也不看他。
不料,才堪堪過去,手臂突然被握住。
公子拉著我,月光下,映得那張臉更加冷峻。
“你發甚脾氣?”他低低問道,聲音裡壓著不滿,“出了何事?”
“奴婢未曾發脾氣。”我說。
公子冷冷道:“你自進了那浴房起便這般無禮,我已忍讓你至此,究竟有何不滿?”
他不提那浴房也罷,如今提起,我登時火冒三丈。
“我一向這般無禮。”我冷笑,“公子若看不上,便把我趕了,換那些又穿裙裳又含情脈脈又說話溫柔的侍婢來伺候好了!”
公子一愣,不明所以。
“甚穿裙衫,甚含情脈脈說話溫柔?”他皺眉,“你說清楚些!”
我其實有些後悔。
方才一時嘴快不擇言語,說出來之後,我也有些愣怔。
不過這不是服軟的時候,我不與他多言,道:“公子放開。”
“不放。”
我用力掙脫,不料,公子外表文質彬彬,氣力卻是大得很,我發蠻力甩了好幾下,他才終於鬆手。
“霓生……”公子話音才出口,我已經快步往前走去。
又一陣寒風出來,我又打了個噴嚏,但我一步也未停下。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越急,我也走得越急。但就在走過一處轉彎的時候,突然,腳下一空,我猝不及防地朝前倒了下去。
幸得我反應及時,用手撐住地麵,不至於摔個麵朝天地。但右邊膝頭卻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卵石鋪就的地麵上,一陣鈍痛。
“嘶……”我疼得齜牙咧嘴。
“霓生!”公子追上前來,將我扶住,“如何?”
我不想跟他說話,再次掙開他的手。但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時候,隻覺腿上還在發軟。
公子不由分說,將我架起,往前走幾步,在一個石墩上坐下。
“傷到了何處?”他半蹲下來,問,“足踝?”
我瞪著他,想從他手裡把腳挪開,公子卻忽而麵色一整:“莫任性。”
月光下,那雙眸銳利而明亮,竟有一番威嚴的氣勢。
我知道現在不是亂發脾氣的時候,片刻,從牙縫裡道:“膝蓋。”
公子隨即方才足踝,將手指在我的膝蓋上麵輕輕按了按,問:“疼麼?”
我不情願地點點頭。
“辣痛還是暗痛?”
“暗痛。”
“麻麼?”
“麻。”
公子沉吟,道:“或許不曾破皮,但定有瘀傷,須得以冰水敷起。”說罷,他站起身來,四下裡看了看,而後,看向我。
“我背你回去。”
我一愣,忙道:“不必。”
“甚不必,我說要就要。”公子拉下臉,聲音不容置疑。說罷,他背過身去,“上來。”
我:“……”
我看著他的背,心底糾結不已。
說來屈辱,我這些年來伏低做小,恪守奴婢本分,唯此一次在他麵前發過脾氣。可好死不死,竟在這樣重要的時刻在他麵前摔了一跤……
並且我還是個學過些打鬥本事的,要是曹麟知道,也不知要如何嘲笑我。
“不必。”我彆扭地囁嚅,“我歇息一會便可回去。”
“歇息到何時?”公子道,“跌打之事,你知曉得多我還知曉得多?”
這倒是確實。公子平時除了聯係劍術騎射,也學搏鬥,少不得磕磕碰碰。對於習武之人來說,跌打損傷是家常便飯,便是公子這樣防護萬全的貴公子,也懂得許多傷痛緩和之法。
“快些。”他不耐煩地催促。
我看著他高高的肩背,無語。
公子果真從不曾服侍過人,連怎麼背人都不會。
“公子,”我無奈道,“我夠不著。”
公子一愣,回頭看看我,片刻,蹲下些。
我隻得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片刻,將雙手搭在他的背上。
公子圈住我的腿,未幾,站起身。
他的氣力的確比我想象的大得多,雖背著我,卻絲毫沒有吃力的模樣,似乎不過背了一個行囊,步子輕快。
我在他背上,感覺奇異又彆扭。
我的手肘撐在他的肩膀上,儘量不讓自己跟他貼得太近,但我畢竟被他背著,近在咫尺。
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帶著浴後的清香。
公子的衣裳一向熏香,且很是講究,根據時節、厚薄甚至場合的不同,熏香所用的香料亦是不同。不過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分辨出公子自己的味道。那是我在他身邊服侍許久,自然而然熟悉的。很淡,如同太陽曬過後的褥麵,甚是乾淨。
想這些做甚……心裡不禁又鄙視起自己來。我努力地將那些討厭的雜念趕走,將眼睛注視著地麵,還有那個在月光下突兀行走的人影。
公子自幼便時常來淮陰侯府玩耍,對於這裡的院子和花園,他比我熟。雖然路上鋪著不便摸黑行走的各色卵石,但公子仍健步如飛,如履平地。
沒想到事情竟會如此。夜風吹在臉上,方才說話時的那股血氣漸漸消失。我訕訕地想,也不知惠風若是知道了,如何作想……
不過,雖然我一直貼身服侍公子,隻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會驀地發現公子的脊背的確很是寬闊。我的手放在上麵,張開手指,根本夠不到邊際。
直到公子走進沈衝的院子,仆人看到連忙走過來,我才結束一番胡思亂想。
公子沒有讓仆人接手,隻吩咐打開我的房門,然後走進去,將我放在了榻上。
“取一盆水來,”公子對身後的仆人吩咐道,“務必要冰涼的。”
仆人不敢怠慢,忙應下,匆匆走了出去。
公子想將我的袴腳拉起,才伸出手,忽而頓住。
我亦一窘,忙道:“公子,我見過彆人療傷,稍後自來便是。”
公子沒有多言,看著我,卻沒有動。
忽然,他笑了起來。起初,隻是低低的。
我發覺之後,瞪起眼睛。可目光相對,他卻愈加放肆,笑得愈發開心起來。
方才的怒氣再度衝上心頭,我正想起身走開,公子忽而捉住我的手。
“霓生,”他低低道,“你可是在氣我讓彆人服侍?”
我一愣。
隻見他看著我,燭光下,那雙漂亮的眼眸深黝而璀璨。
“霓生。”他說,“莫惱了。”
那聲音輕而緩和,仿佛三月裡化去春冰的泉水,傳入耳中,忽而帶起一陣熱來。
他的笑容並不似平日那樣內斂,卻毫無掩飾,似乎帶著光,讓人失神。
而那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溫暖而有力,我的心卻驀地跳將起來,一下比一下快。
“誰惱了……”我囁嚅著,不自在地轉開眼睛,企圖從他的目光中掙脫。
——五下之內,若他轉開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歡你……
桓瓖曾說過的話突然在心頭浮起。
我愕然,怔在當下。
我忘了公子後來說了什麼,隻記得無論他說什麼,我都應了下來,始終沒有再敢抬眼。不久,仆人將水送來,惠風也走了進來。公子讓惠風好好照顧我,停了停,然後走了出去。
“這是出了何事?”惠風走過來,一臉詫異,“霓生,你怎會摔到了腿?”
我說:“回院子的路上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