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路(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7336 字 3個月前

惠風道:“從湯苑回這院子不是都有回廊,且一路都點了燈?你怎麼走得這般不小心?”

我:“……”

我回答不上來,我的腦子裡想的都是方才的公子。

惠風將我的袴腿挽起,膝上果然青紫了一塊,不過如公子所言,沒有破皮。

“嘖嘖,疼麼?”惠風問。

——疼麼?

那園子裡,公子說過的話仿佛又在耳畔。

“不疼。”我說,“公子說用那巾帕蘸冷水敷上便好。”

惠風又訝然。

“桓公子還知道這些?”說罷,她盯著我,一臉不善,“我聽說是桓公子背你回來的?”

“我行走不得,旁邊又無彆人,公子不背何人來背?”

惠風吃驚:“桓公子竟對仆婢這麼好?”說著,她露出一臉向往之色。

我想起那浴房的事,亦是不善,睨著她,“你有甚不喜,方才你不是服侍了公子沐浴?”

惠風卻神色失落。

“若是他讓我服侍就好了。”她歎口氣,“我想為他脫衣他都說不必,自己進了浴室,讓我一人留在外間……霓生,桓公子果真如傳言那般,沐浴如廁從不讓人近身麼?”

她這話,如同一記力道不足的棍棒打在我的後腦上,並不足以讓我昏厥,但足以讓我一下清醒。

我愣住,竟是好一會也沒說出話來。

臉上忽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辣辣地燒。

我這個蠢貨。

無可救藥的蠢貨。

我平日裡總腹誹這個腹誹那個豬油蒙心犯蠢,沒想到我自己也會有撞了鬼的時候。

我竟然懷疑公子在男女之事上開了竅。

雒陽多少美人在他麵前晃過,無論貴賤,公子皆如視而不見。甚至連青玄都一度擔心起來,私底下跟我說,公子該不會是喜歡男子……這樣一個呆子,又怎會像沈延那樣,洗個澡就能被人勾搭了去?

與今夜同樣的事,明明平日如果有人拿來告訴我,我一定會覺得他是個沒見識的傻瓜。而今夜,就在剛才,我竟然為此昏了頭,巴巴地闖到了那浴房裡,對著公子發脾氣。

就像……就像個捉奸的正房……

想著這一點,我的臉上燒得更燙。

更彆提當我最氣焰衝天的時候,在他麵前摔了一跤……

我仰頭望著房梁,深吸口氣。

然後,長長地歎了出來。

我這輩子,唯二腸子悔青的兩件事,一是三年前答應族叔那門婚事,另一個就是今夜。

雲霓生,你這個蠢貨。

心底再罵了一次,我覺得身上的氣力似乎頃刻皆消失不見,倒在了褥子上。

惠風被我的模樣嚇一跳,露出吃驚之色,忙抓著我的肩膀搖晃:“霓生,你怎麼了?霓生……”

這一夜,我過得渾渾噩噩。

晚上做的夢,淨是些光怪陸離不知所雲的事。

我夢見我重新回到了那浴房前,心想斷然不可再那般蠢,然後推開了門。但與先前不同,我走進去,公子卻不在外間。隻聞一陣嬌聲軟語的輕笑聲傳入耳中,浴室裡熱氣蒸騰,珠簾在燭光中晶瑩微動,閃著曖昧的光澤。我輕輕撩開,走進去。卻見浴池中,公子身體浸在水中,未著寸縷。而浴池邊上,一個女子正給公子揉按著肩膀。

她衣衫半褪,輕薄的衣料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而公子似乎很是享受,唇邊掛著迷離的笑,結實白皙的胸膛在熱氣中染上了一層誘人的淡紅。

未幾,那女子抬起頭來,竟是南陽公主的臉。

我那早已平定下來的心緒再度如同水珠滾落沸油鍋,一下炸開。

我衝上前去,正要質問公子怎能墮落至此,公子卻回頭看著我,麵上全無訝色。

“霓生……”他低低喚道,低沉的聲音勾得人心弦一緊。

而我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肩膀上,而那衣衫半褪的人,正是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我望著頭頂的幔帳,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那是夢。

莫名的,心中竟倏而生出些遺憾。

喉嚨裡乾乾的,我拿起榻旁的水杯,連飲了好幾口。待得終於清醒,我坐在榻旁,回想起昨夜,再回想起那個夢,我的腦子裡“嗡”地響了一聲。

我居然做了個春夢。

並且,還是公子的。

——五下之內……

桓瓖的話又在腦子裡徘徊。

公子的臉閃過心底,牽起一絲悸動。

我怔怔地盯著牆壁,隻覺就算睡了一覺,頭腦也跟昨夜一樣,全然無法回神。

就在我發著呆的時候,門上傳來兩聲輕叩。

“霓生。”是惠風的聲音。

我忙披衣下榻,打開門。

她手裡端著水盆,走進來,放在榻旁。

“你今日如何?”她問,“桓公子上朝之前,讓我來看看你。”

聽她提到公子,我的耳根又是一燙。

“好多了,已不覺得疼。”我說著,瞅瞅她,“公子上朝去了?”

“當然是,你看現下是何時辰?”說罷,她看著我,笑嘻嘻,“霓生,你是故意起遲,讓我侍奉桓公子更衣上朝的吧?”

我:“……”

“霓生,”惠風拉著我的手,一臉嬌羞,“你真好。”

我扯了扯唇角。

莫名的,心裡竟有些慶幸。

我不知道昨夜的事,公子怎麼看,但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看到他。雖然從醒來開始,他的臉就一直在我心裡到處晃……

“是公子讓你來看我?”我瞅瞅惠風,問道。

“正是。”

“公子可還說了什麼?”我話才出口,忙補充道,“我未曾早起服侍,他可生氣?”

“不曾。”惠風道,“他隻說他今日要隨溫侍中去一趟辟雍,或許會遲些回來。”

我了然。辟雍就在太學的附近,乃是禮教儀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歲時節日,各官署的高官重臣時常會去行禮,其中自然也包括散騎省。溫禹會帶上他,想來的確對他甚為看重。

惠風說著,嬌羞一笑,用手肘推了我一下,嗔道,“霓生,你從前騙人。”

“我哪裡騙人?”我問。

“你從前總說桓公子不過就是生得好些,脾氣又差又冷傲,還挑三揀四,什麼也看不上。”

我訝然:“不是麼?”

“當然不是。”惠風雙目春情蕩漾,“他不過言語少些,可說話之時,乃是溫和有度,全無盛氣淩人之態。”

我覺得惠風當真是無藥可救。

“是麼。”我忽而想起桓瓖那辦法,故意道,“或許他待你不同。我昨日說的那試探之法,你可用過?”

“昨日我侍奉桓公子去浴房的時候便用了。”惠風說著,神色又沮喪下來。

看著她的樣子,我已經明白了結果,心情卻莫名地輕鬆起來。

“哦?”我頗有耐心地問,“如何?”

惠風紅著臉,道:“我與他對視還不到兩下,便自己轉開了。”說罷,她望著我,可憐兮兮,“霓生,我可是甚為無用?”

“怎會?”我拍拍她的肩頭,“莫放心上,想來此法也做不得準。”

惠風道:“是麼?你怎知?”

因為我也一樣。

我神色自若:“這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得,想來是哪個不正經的人無聊時想出來的,我等純良之人,還是莫當真為好。”

惠風聽得這話,終於露出安心之色,微笑著鬆一口氣:“正是。”

公子雖然不在,但沈衝那邊仍須得我去服侍。

我與惠風說了會話,洗漱一番之後,走出門去。

與昨日一樣,沈衝又在溫室裡擺弄他的花木,我姍姍來遲,他也並無慍色。

“聽說你昨夜摔了?”沈衝問,“現下覺得如何?”

想來公子背我回來的事他也知道了。

我神色如常,道:“並無大礙,隻是有些淤青,歇息一夜已經好了許多。”

沈衝了然,並未多說,隻讓我行路多注意些,莫再摔倒。

我應下,亦如昨日一般,繼續陪著他給花木澆水。

“霓生,”沈衝忽而道,“你昨日還欠我一個故事。”

我一愣。

驀地,我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心裡再度後悔起來,我昨夜要是繼續沉迷於沈衝美色,留在他房裡講故事該多好,後麵的事便不會有了。

“表公子想聽什麼樣的故事?”我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走,問道。

沈衝神色隨和:“自是由你。”

我想了想,道:“表公子喜歡花草,我等如今在這溫室裡,說個花妖報恩的如何?”

沈衝莞爾:“好。”

於是,我便給他說了一個牡丹花被書生所救,幻化為人形報答的故事。

聽完之後,沈衝皺了皺眉。

“這花妖竟是死了”

我說:“也不是死了,便是打回原形,隻得重新修道。書生隻有等待來世,才可與之再續前緣。”

沈衝頷首,笑了笑:“隻怕便是來世再聚,二者亦不得白首。”

我問:“怎講?”

沈衝道:“人與妖本非一界之物,逾越而為,自是難得善終。”

我哂然。

這個故事,我不久前也給公子講過。那是從譙郡回雒陽的路上,公子在馬車上窮極無聊,又不肯去騎馬,便總讓我給他講故事。

與沈衝一樣,他也說就算有來世,書生與花妖亦非良緣。不過,理由卻是全然不同。

“一個男子,連愛慕之人也無法回護,竟還串通老道一起算計。如此糊塗,可見書都讀到了狗腹中。我若是那花妖的親眷,定然教她此生報了也就算了,若再修得道行,當離那書生遠遠的。”他一臉鄙夷地說。

我那時聽著這話,啼笑皆非:“可那花妖愛慕書生,或許報恩不過是借口。”

“那何必為人?”公子不以為然,“那書生待花如癡,待人卻不時好歹,若她繼續做花,當可受書生嗬護一世,而不必受那世事之苦。”

我覺得公子不愧是長公主的兒子,總能看到利害之處,以至於就算是聽個故事,也總是不解風情。

“那公子若是書生,又當如何?”我問,“花妖那般絕世之姿,公子見了,未必不會像書生那般心動。”

公子卻看著我,道:“那未必。我知道我愛的是花,便會一生一世隻陪著花,不會去想旁事。”

我啼笑皆非。心想公子連動心的女子都沒有,竟然說出什麼一生一世的大話,真乃無知無畏……

“……霓生?”

忽然間,我又聽到沈衝在喚我。

回頭,隻見他神色無奈,指了指邊上的小桶:“取一勺水來。”

我知道我又神遊不知處,窘了窘,忙用長勺舀了水,小心地給他麵前的花盆澆上。

抬眼,沈衝意味深長。

“你近來思慮慎重,可是有何事?”他問。

我忙道:“無事,隻是近來夜裡多夢,有些困倦。”

“如此。”沈衝淡淡一笑,沒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