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長夜(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4911 字 3個月前

“他如何說?”

“他不會再對太子妃和皇太孫動手。”

公子眉間微微鬆開。

“你怎說動了他?”他有些好奇之色。

“也並未如何說動,隻是聖上身體可否康複尚未明確,子泉公子是懂得變通之人,不會一意孤行。”

公子知道我的意思,片刻,頷首。

“不過子泉公子所言,並非全無道理。”我看著他,“長公主和淮陰侯的打算,公子當是清楚,總有一日,此事還會再起。到得那時,隻怕公子和表公子亦不可再兩端猶豫。”

公子看著我,片刻,淡淡一笑。

“我不曾猶豫過。”他說,“霓生,我曾與你說過,史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世事一向如此,隻不過眾人總愛假裝看不到罷了。”

我有些訝異,問道:“公子是說,將來兩邊紛爭,公子未必會再選皇太孫?”

“兩邊?”公子搖頭,意味深長,“隻怕到了下次,不會隻有兩邊。霓生,我隻想做對的事。”

“何謂為對?”我問。

“裨益於天下,便是對。”公子道。

我知道他一向如此,隻不過從前與他交談,從未深及於此。我忽而想,桓瓖自詡不為迂腐束縛,隻怕在眼界上而言,公子比他更不受束縛。

正說著話,忽然,遠處傳來雞鳴的聲音。我這才恍然發覺,這一夜過得如此之快,又過得如此之長。

公子也聽到了雞鳴聲,望著堂外,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霓生,”他忽而道,“現下仍醒著的人,恐怕不止你我。因得我等今夜做下的事,將來的日子,必也有許多人不得入眠。”

我知道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天明之後,公子仍要去官署麼?”我問。

“去。”公子道,“散騎省乃中樞之地,越是要緊之時,越不可離開。”

我了然。

“太子妃和皇太孫那邊,打算如何處置?”我問。

“待得天亮,城門開了,便帶太子妃和皇太孫出雒陽。”公子道,“逸之說,範少傅在四十裡外有一處田莊,地處偏僻,太子妃和皇太孫可在田莊中隱姓埋名住上些日子,待得朝中局勢安穩,再商後事。”

我想了想,這般乃是妥當。如今,慎思宮的消息應當已經傳到了皇後的耳朵裡,因得我先前說的那血光之災,她或許不會太吃驚。但皇太孫的罪名還未定下,便遭遇橫死,不會有人懷疑這是皇後下的手。這也是我決定提早救人的原因,如此可火上澆油,也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以便渾水摸魚。

就算皇後心生疑慮,她遠在明秀宮,無論是派遣人馬來查清狀況,還是來回傳遞消息,都須得忙碌一陣,在混亂時及早離開雒陽,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而這樣的時候,不會有人去關心沈衝這樣一個剛被撤了職的太子冼馬,或者公子這樣一個看上去事不關己的新任通直散騎侍郎的動向。

那屋子裡的□□我放得很足,沒有人可以把火救下,那兩具屍首我也特地拖到了內室之中,待得火滅了以後,定然已是焦炭。就算皇後能懷疑出來太子妃和皇太孫被人救走,她也無法洗清弑君的罪名,且梁王不會給她清查的機會就會動手。

心裡想著,我繼續埋頭吃粥,待得最後一口給我刮得乾淨,我小聲地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

公子的書似乎也看完了,他起身,道:“快天亮了,你莫再多耽擱,去歇息吧。”

我應下,道:“隻怕公子歇息不得許久,便要去朝中。”

公子道:“無妨,反正這般日子以後不會少,早些適應也好。”

我不由地笑笑。公子就是這樣,越到緊張之時越是鎮定,比許多平時看著威風,遇到急事時就魂不守舍的貴胄要強上許多。

“霓生。”他正要往外麵走去,忽而回頭,“待得這些事都過去,你將細由都告知我,好麼?”

我愣住。

看著他,隻見那麵上神色如常,沒有試探,也沒有猜測。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自從定下慎思宮救人之計,我除了沒有在他麵前展露那些潛行打鬥偷雞摸狗的本事,彆的並沒有刻意隱瞞。因為我知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幫他,而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在他麵前早已全無效用。

他猜到了我許多事,特彆是方才,桓瓖說什麼讓太子妃和皇太孫假死不過是長公主計策中的一環,而當初議定計策之時,讓他們假死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凡有點腦子的人,一定會懷疑起其中的聯係。可他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因為我有所隱瞞而發脾氣,也沒有像一個主人對奴婢那樣,令我立刻完完全全地告訴他。

當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就算他這麼做,我十成十也會用一通胡說八道敷衍過去。

但我仍能感覺得到,他與從前的不一樣,以至於讓我有一瞬的愣怔,想像從前那樣裝傻,話到了嘴邊卻出不來。

“霓生?”許是見我一時沒有聲音,公子低低道。

我輕聲道:“嗯。公子快起睡吧。”

公子注視著我,少頃,轉身而去。

許是因為吃飽了熱食,身上暖和,我回到房中,才躺下,便覺得困意重重而來。等我被叫醒的時候,外麵已經天亮了。

叫醒我的人是公子。

大約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上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是他自己穿的,因為穿得馬馬虎虎,連衣擺都不曾扯平。

“快起來,”公子道,“城門不久便要開了。”

我應了聲,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坐起來。

抬眼,忽而見公子注視著我,目光有些玩味。

“逸之已經在等著了,莫耽擱。”他沒有多言,不緊不慢道,轉身走了出去。

待得我將衣裳穿好,簡單地洗漱了,走到堂上,公子和沈衝已經等候在了那裡,正低聲交談。

沈衝的嘴唇已經不像先前那樣腫得厲害,但仍有痕跡,那臉上的神色也依然有些沉重,想來昨夜和桓瓖衝突的事,在他心頭不那麼容易過去。

這是當然的。沈衝這樣的人,總有太多情懷。如同前番倒太子時遇到的兩難抉擇,他甚至被救醒來也一度鬱鬱寡歡。而桓瓖則不一樣,從他昨夜被我開導之後的神色來看,若不是因得那是深夜,他大約早已找個什麼地方風流快活去了。

仆人已經將早膳呈上,他們麵前的食器已經空了,而一張案上擺著另一份,顯然是我的。

“子泉公子呢?”我問。

“他一早就去了宮中。”公子催促,“還有要事,趕緊用膳。”

我應著,一邊在案前坐下,一邊向沈衝問道:“那邊相約何時何地碰麵?”

沈衝道:“卯時二刻,就在那宅前。到了城門,正好開啟,可以出城。”

我頷首,道:“車馬如何安排?”

沈衝道:“我昨日已吩咐仆人今晨卯時來接,為免人多眼雜,你二人可與我共乘。那馬車甚為寬敞,可坐得下。”

我問:“車夫也是表公子府中的人?”

沈衝頷首:“那車夫是我身邊多年的忠仆,可信得過。”

我頷首,卻道:“表公子、公子以及範少傅,可不必急於出城,先回府更衣,坐上平日入朝時一般的車駕,帶上仆從,大大方方出城。太子妃和皇太孫的車駕,由我來做車夫,先行一步帶他二人出城。”

沈衝和公子皆是訝然。

“為何?”公子問。

“公子和表公子,皆雒陽聞名之人。範太傅亦為官多年,難保無人知曉長相。”我說,“今日非初一十五,亦非節慶,又是清晨,公子不去上朝,卻與表公子身著常服,同車往城外去,若被有心人問起緣由,不知公子如何解釋?”

公子露出猶豫之色,未幾,看向沈衝。

沈衝亦是無言。

這我絲毫不覺得奇怪。這般細微的小節,從來沒有做過偷雞摸狗的人,是全然不會想到的。

“故而公子等三人越是有要事,越是不可以反常之舉引他人注意。”我說。

沈衝微微頷首,道:“可我等即便儀仗俱全,清早往城外而去,亦免不得被人過問,又如何作答。”

我笑了笑:“這豈非簡單。公子乃通直散騎侍郎,表公子乃東宮太子冼馬,而範太傅亦是皇太孫舊臣。如今慎思宮之事,在雒陽應當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三位驚怒之下,出城去明秀宮找皇後討說法,又何怪隻有?且表公子前日在東宮差點被拘捕,亦早有不少人知曉,麵上帶些傷痕,更可取信於人。”

沈衝神色了然,看了看公子,道:“此言甚是有理。”

公子沒有答話,卻看著我,露出疑色:“你何時又學會了駕車?”

我一臉理所當然之色:“公子忘了?我曾跟隨祖父出門遊玩,祖父教過我。”

公子不以為然:“那是你幼時之事,就算會也早忘了。”

我說:“那可不見得,我幾乎每日都要隨公子乘馬車,光是看也能看會。”

公子露出一副怪異之色,我頗有興趣地等著,按公子平日與我鬥嘴的路子,他大概會乖乖落到圈套裡,說“既如此,我每日也乘馬車,我怎不曾看會”,這樣,我就可以謙恭地笑笑,說“公子高才奴婢不如”,然後,公子回過味來,大約會被我堵得瞪起眼睛……

但這一次,公子並沒有。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話,目光卻倏而定了定。

“如此說來,我亦可駕車。”他隨即道。

我心裡一陣失落,總誆騙自家公子,果然會有報應。

“可皇太孫與太子妃亦有不少人見過,你帶她二人出城,亦可能被人查驗。”沈衝道。

我說:“此事表公子不必操心,我自有辦法。”

沈衝露出不定之色,正要再說,公子忽而道:“逸之,霓生既然篤定,此事可放心交與她,由她去辦。”說罷,又看向我:“如你所言,我等分頭二位,到了城外,又如何碰麵?”

我說:“城外雒水往東十裡,有一處河灘,去年公子和表公子到雒水踏青時曾去過,不知二位可還記得?”

公子和沈衝皆頷首。

“自是記得。”沈衝道。

“桓府和沈府在城外皆有彆院,公子三人挑選一處,放下車駕,換上常服,另挑選一輛樸素馬車。到那時,須得範少傅來馭車,到那河灘與我等見麵。”

沈衝沉吟,看了看公子。

公子亦有些琢磨之色,片刻,道:“此計甚善。”

沈衝深吸一口氣,亦頷首,看著我,露出微笑。

“霓生,”他感慨道,“這兩日之事,功勞全在於你,若無你,我等隻怕無計可施。”

我忙道:“不過綿薄之力,何足掛齒。此事還須謹慎,表公子切不可掉以輕心。”

沈衝道:“我知曉。”

我笑了笑,再看向公子,目光堪堪遇上。

他看著我,神色平靜。

近來,我對他這般注視甚為敏感,好像一隻被發覺了藏身之處的貓,無奈地躲避那個千方百計要捉住自己尾巴的頑童。

我忙移開目光,繼續用早膳,似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