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第一年,那個時候自己還不是老師,兩口子都在生產大隊掙工分,他身體不好,力氣不大,乾的活還沒有林芝蘭多,掙得工分自然也不多,兩個人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白麵和肉餡全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攢了足足兩個月,還要在肉餡裡麵摻上不少野菜,才能勉強吃一頓飽的,而林芝蘭隻吃了兩口,就催著他吃,等收拾了碗筷,周季霖才意識到,林芝蘭根本沒吃幾個,難怪自己吃得那麼飽。
林芝蘭堅決不承認自己沒吃飽,卻在半夜,等他睡了之後,一個人偷偷爬起來,去廚房偷吃隔夜的窩頭充饑,當時周季霖躲在被窩裡沒動,不是裝睡,而是偷偷濕.了眼睛,不好意思讓媳婦知道。
當時他發誓自己一定要混出名堂來,好好補償林芝蘭,給她最好的生活,當時的感動和誓言都不是假的,卻都消磨在漫長的歲月裡,在自己意氣風發的時候,統統被拋諸腦後。
等現在又一次潦倒,才堪堪想起來她的好,周季霖在單人宿舍裡,裹著單薄的被子歎息,懊悔,但又很快原諒了自己。
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他也是個凡人,就不能免俗,但他現在認識到了錯誤,難道不應該改正嗎,這難道不是上天給了他一次認清自己內心的機會嗎,那麼,這個機會他一定會抓.住,不再辜負她,不再辜負自己。
想到林小酒,周季霖不由得想起上一次見麵時兩人不大愉快的分彆,當時他就不應該賭氣折返回來,現在想來,她明明是在講氣話的,像她那樣離了婚的女人,即便再漂亮,怎麼可能有媒婆踏破門檻說親呢?要知道,在農村,漂亮的臉蛋遠遠不比上壯實的身板,能乾農活來得強。
即便有人來說親,一個離了婚的女人,能介紹什麼樣的男人,最多就是離異的鄉下漢子,怎麼也比不上他這個中學老師條件好,周季霖的自信建立起來,決定趁著過年回去一次,反正他現在孑然一身,在哪裡都一樣。
今天已經是大年二十八,鎮子裡的店鋪大半都關了門,碩果僅存的幾家,價格比平時翻了幾倍,但周季霖咬咬牙,還是提了一包點心,往河西村走去。
最近因為下雪,氣溫驟降,周季霖走在路上,凍得手腳冰涼,卻沒想到,終於趕到河西村時,他的心更涼了。
周季霖先是回到自己從前的家裡敲門,沒人應該,他雖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有些失望,最好的情形就是自己能和林小酒獨處,現在看來,她應該是回了林家。
“呦,周老師怎麼大過年的回來了?”有幾個鄉親認出了周季霖,看著他手裡提著的包裝精美的點心,問,“來找三丫嗎?”
周季霖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過來看看,芝蘭是回娘家了嗎?”
“可不是,老林家現在可熱鬨了,三丫說不定忙得沒空見你。”
周季霖奇道:“怎麼?忙年貨也應該是大嫂二嫂的事情,她一個出嫁的女兒……”
“什麼年貨呦,周老師,你不會還不知道呢,三丫現在可是咱河西村的大能人,能掙錢,模樣俊,現在媒婆差點沒把她家門檻踏破了,她林嬸子正按著三丫在家裡相親呢。”
“這話說的,啥叫按著啊,我看那些小夥子條件都不錯,有啥不願意的,今天還有小夥子自己來的呢,說是拜年,眼睛就沒從三丫身上移開過。”“誰知道是圖錢還是圖人呢,我看還是我娘家侄子跟三丫配,都是咱河西村的,知根知底。”
“等等,你們說什麼圖錢?”周季霖覺得信息量太大,他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你還真不知道呀?三丫今年發財了,她做得那個兔子肉哦,在鎮子裡可受歡迎了,周老師你不是就在鎮子裡上班嗎,沒聽說‘麻辣兔條’?”
“聽說哦,她賺了不少錢,單給老林頭兩口子買的那叫啥,羽絨服,就是一兩百塊錢呢,彆提彆的了。”
“誒,誒,周老師,這就走了啊,不多聊一會兒?”
幾個扯閒話的鄉親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個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這是找三丫去了,聽說她發達了,反悔了唄。”“看他這樣子,好像混得不咋地啊,不是說當老師工資挺高的嘛,怎麼過年都沒穿件新衣服?”
“當初他多牛啊,看不起咱鄉下人,有了工作就和林家三丫離了婚,雖然老林頭那啥了一點,但我看著他這樣還挺解氣的。”
……
林家果然和幾個鄉親說的一樣熱鬨,屋子裡坐滿了人,因為買的鞭炮足夠多,院子裡聚集了不少小孩子,林家大哥二哥家的孩子,大寶二寶和大妮,每隔幾分鐘就鑽進屋子找大人要鞭炮。
林二嫂便從一整掛鞭炮裡撕下來幾個,交給孩子們,叫他們一個個點著玩兒,院子裡霹靂啦的聲音和淡淡的硫磺味道,混合著孩子們瘋跑瘋笑的童音,再夾雜著大人們偶爾的嗬斥,年味兒十足。
周季霖跟著人群混進林家敞開的大院裡,卻沒敢進屋,隻隔著四周鋪了層霜的玻璃往裡看,恰好能見到林小酒的側影。
她今天穿一件嶄新的大紅色薄棉衣,非常應景,烏黑的長發在腦後隨意綁成辮子,坐在炕沿邊上,即便是大紅的衣裳,也不顯得土氣,反倒映襯得皮膚更白,從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她高.挺的鼻梁、長睫毛和向上彎起的唇角。
而林小酒對麵,則坐著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以周季霖的審美,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他:五官周正,土得掉渣。是斷然配不上林小酒的,更加比不上自己溫文儒雅。
可周季霖卻生生不敢邁出去,阻止這一場相親。他心裡的滋味複雜極了,親眼看到林家的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比如這麼多張揚的年貨,他從前是沒見過的,芝蘭如果真的發達了,那他……
知識分子的清高,不是想丟就能丟掉,早已刻進了骨子裡,他沒辦法麵對村裡人的閒言閒語,周季霖是發自內心的為難起來。
屋內,林小酒已經笑得僵硬,但她沒有辦法,如果自己不笑臉迎人,自己那位便宜老娘,就會當場哭出來,到時候場麵一定更加難以控製,做一個拖家帶口的人類,實在是辛苦,如果廠子真建得起來,有了買房的閒錢,她真想考慮從村子裡搬出去。
這邊林小酒思緒亂飄,那邊的男孩子憨厚地開了口,“嬸子,我覺得三丫挺好的。”
這是老林家上上下下和若乾媒婆精挑細選出來的“候選人”之一,林老漢笑得滿意,“好好好!”這小夥子是這些“候選人”裡條件最好的,年輕,好像比林小酒還要小一歲,今天隻有二十,沒結過婚,身體健康,模樣周正,家境殷實,怎麼看都比從前那個姓周的好。
可林小酒遲遲沒有要表態的意思,臉上雖然笑著,卻顯得心不在焉,不過那不重要,林老漢想,結婚本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自由戀愛”都是扯淡,從前答應了閨女自由戀愛,結果怎麼樣?
小孩子家家的,懂個屁啊!還是父母看人的眼光準。
“那麼……”林老漢決定硬氣一回,就當著閨女的麵,把事情定下來,以後三丫下半輩子有了依靠,等他蹬腿的那一天,也能放心地走。
“他嬸子,這倆孩子的親事,我看就定下。”
林小酒:??!
林小酒:“爸!你說啥呢?”
“我不同意!”
眾人都看向門口,這句“我不同意”不是出自林小酒的口,門口站著個怒氣衝衝的青年,嗓門挺大,中氣十足,是剛過了變聲期的低沉有力,目光銳利,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典型的不好惹的“二流子”氣勢,偏偏還帶著一點點知識分子的書卷氣,違和感十足。
“我說蔣家老二,我們老林家的事兒,你跟著摻和啥?”林老漢瞪了眼睛。
蔣衛東卻不怕,三兩步進門,拉起林小酒就走,屋裡人來不及阻止,兩人出門的時候,還不小心撞到了杵在門外的周季霖。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休年假了,去日本八天,因為陪要家人,所以旅途中無法碼字,今後幾天都是存稿箱君陪大家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