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此去千裡)(1 / 2)

不知是出於何等顧慮, 聶恒城掌權乃至繼任教主之位後,既未住到法天殿,也沒就近在無隅殿, 而是安置在極樂宮第一重殿玄牝殿。反是他那權柄不穩的大侄子聶, 複又住回了中樞法天殿。

如今玄牝殿的前一半在連十三發起進攻時被砸了個稀裡嘩啦, 後一半又被韓一粟炸開了花, 法天殿則被聶床賈玫撓如銷魂窟, 均不可住人了。

慕清晏像幽魂一樣在無隅殿中漫步,沿途的侍衛見到他紛紛行抱手禮, 婢女見到這樣冷漠俊美又高大威嚴的新主人,俱是紅著臉避過一旁,小心覷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後殿偏院門口。

這裡是慕清晏曾祖父終老之處。

追根溯源起來, 綿延慕家三代的聶氏之亂全始於曾祖父晚年的舉措不當――麵對任性自我的獨生子, 他下不去狠手管教;麵對野心勃勃的兩名養子, 他沒了約束的精力。

但誰知道, 曾祖父年少時也是個坐立起行的明快之人,然而他的果決與進取心仿佛隨著愛妻之死一並逝去不見了。

居所布置的清幽素淨,唯有高高的神龕下擺著的一尊尺餘長的紫晶珊瑚樹, 曆經數十年依舊鮮豔熱烈, 灼灼光華――這是慕清晏的曾祖母最心愛之物。

她是遵從親長之命嫁入慕氏的,為此,慕清晏的曾祖父不得不與心愛的女子分彆, 婚後難免對她遷怒冷淡。生性和悅的她不惱不怨,隻默默的溫柔以待。

年輕時,人總以為自己有一輩子去原諒去和好, 卻不知光陰一閃而過。當妻子病入膏肓時,慕清晏的曾祖父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從此被歉疚與傷痛淹沒了後半生。

慕清晏站在珊瑚樹前思忖,真該讓那老不死的嚴栩來看看,曾祖父倒是依照父母師長的嚴命娶了妻,結局還不是一樣淒愴彷徨。

他搖搖頭。

穿過曾祖父偏僻的小院,慕清晏來到一座華美高闊的廣廈。

祖父雖體弱多病,性情卻暴躁易怒。他喜歡最難馴服的烈馬,愛養最桀驁倔強的蒼鷹,沉迷於聱牙佶屈的上古典籍,放縱於詩酒舞樂的消遣。

聶恒城太清楚這位養兄弟的審美與喜好了,幾乎是量體裁衣般的為他安排了一場‘出乎意料’的邂逅――春寒未消,漫天花雨,多才高傲的絕世美人,兩人爭鋒相對卻又惺惺相惜。

情在濃時,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身上的不足。妻子隻看到了丈夫的溫柔,卻沒發現他的多情,丈夫知道妻子有些高傲,卻不知深埋在她骨子裡帶有毀滅性的固執。

慕清晏站在祖母寢室一側的偏居中,哪怕隔了數十年,依舊能看出這間屋子布置的溫馨柔軟,所有的邊邊角角都包裹了厚厚的絲綿,所有容易吞咽下去的小玩具都束了絲線,頂梁上還釘了幾枚銅環,用來懸掛搖籃……

慕清晏的曾祖父是過來人,他看出了兒子與兒媳性情上的缺陷,以及未來隱憂。

當多年心腹的左右使也負氣出走後,他躺在病床上,擔憂的看著尚在繈褓中的孫子,對兒子兒媳說‘我縱有千般不是,好歹護你到娶妻生子,你們已然為人父母,將來兩人不論生出怎樣的齟齬,至少不能讓稚子陷於無助’。

一語成讖。

父母相繼過世時,慕正明還不足十歲。

慕清晏忍不住歎氣,其實嚴老頭有句話說對了,兩百年來慕氏子弟的姻緣就沒順遂過,聽不聽親長的話,下場都沒好到哪裡去,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月老。

天色微曦,懸於屋角的八卦鎮邪鏡閃了一下,慕清晏微一抬臂就將那麵鎮邪鏡取了下來。

抹去上麵的灰塵,光可鑒人的鏡麵映出一張年輕俊美的麵龐,高鼻薄唇,眉眼深邃,隻是目光略略晦暗。慕清晏有些不滿,對鏡調整自己的表情,舒展眉眼,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溫柔淡泊的笑意……

他頹然坐倒,一手倒扣鏡麵,一手遮住自己的雙眼,雙肩微微抖動,身體因為哀戚而輕輕顫動――父親!

慕清晏從沒惋惜過曾祖父與祖父,他們的結局都是自己選的,不知有過多少良師益友對他們勸說過忠告過,他們都置若罔聞。

曾祖父明明在婚後漸生情意,卻放任自己的傲慢冷漠去傷害妻子,最後鰥居半生,有何可歎?祖父明明知道教中強敵環伺,主位不穩,依舊放任自己肆意妄為,最後被居心叵測的養兄弟玩弄於鼓掌之間,有何可惜?

可是,慕正明何辜。

仇長老不止一次痛罵過慕正明沒有誌向,懦弱綏敵。

可慕清晏知道,父親是有誌向的。隻不過,他的誌向不在離教中。

“慕氏掌管離教已經兩百年了,每個慕氏子弟從生下來就要苦修不怠,外抗北宸六派,內控桀驁部眾。夠了,夠了。”穹蒼晴朗,漫天星子,慕正明帶著兒子躺在屋頂上,身畔有酒,頭頂有星空。

他轉頭朝兒子微笑時,麵容清臒,湛然溫柔,“不要被瀚海山脈困住,晏兒,不要被這裡困住,去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慕清晏翻看過父親的手劄,從年幼時的塗鴉到中年的筆錄,裡頭詳細描繪了外麵的廣闊天地,日月山河,還有從各種遊記中摘出來的風土人情。

慕正明一直想離開瀚海山脈。

他從十四歲開始籌劃,可是彼時仇長老苦苦哀求,他們與聶恒城一係鬥的你死我活,漸落下風,倘若沒了慕正明這個最有力的招牌,聶恒城立刻就能占據全部優勢。如此一來,忠於慕氏的人馬立刻會遭到大肆屠戮。

慕正明隻好留下。

然後,孫若水出現了。

再然後孫若水有了身孕,他不得不娶了她。慕正明身上的羈絆愈發多了。

再再然後,仇長老也故去了。

慕正明雖然難過,但心知這是必然的結局。他在聶恒城的眼皮子底下小心安排仇係子弟的去路(例如遊觀月),正打算再度離去時,他遭遇暗襲……

待五年後回來,他從破敗肮臟的小黑屋中抱起了蒼白無助的幼子――慕正明知道自己又沒法走了。

他並非天真無知的世家子,他知道瀚海山脈之外是什麼光景,沿途不但不是一片坦途,更可能處處埋伏,暗中等待著狩獵慕家父子。他自己可以山水為伴饑一頓飽一頓,但一個孱弱驚懼的五歲孩童卻承受不了顛沛流離。

他是父親,必須為兒子找一個舒適安穩的成長環境。

於是,他帶著兒子隱居黃老峰不思齋。

待到慕清晏十四歲,慕正明忽然高興起來,他生平頭一次感到可以隨時離去的輕鬆愜意。

彼時的慕清晏已然修為不俗,不論是獨自留在瀚海山脈,還是跟著父親去外麵遊曆,慕正明知道兒子都遊刃有餘了。

誰知,他不久就受到了毒害,半年後過世。

到臨終前,他都沒有吐露真相。他知道兒子心中的戾氣已然很重了,他不願再增加兒子對這世間的仇恨。

“晏兒,彆老是惦記著壞事,多想想這世上的好事。天地悠然,山川壯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會開朗許多的。”

“晏兒,父親希望待你年老時回望此生,滿心都是似錦繁花,慶幸能來這世上走一遭。”

“晏兒,你若真過不去心頭這一關,父親讚成你利索的處置姓聶的,但不要讓他們占據你心中太多地方,你要將心頭最好的位置留出來。”

“留出來乾什麼?嗬嗬傻孩子,留出來給將來會遇到的好事啊。譬如,一位叫你滿心歡悅的姑娘……”

慕清晏遮麵慟哭,胸腔宛如破開一個口子,不斷的往裡灌鹽水般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於大亮,晨曦的光束透過破損的窗紙落在他身上,慕清晏霧蒙蒙的心間忽的亮堂起來。他踉蹌的起身,向屋外走去。

對,他要去找她,找那個叫他滿心歡悅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