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報父仇(1 / 2)

鄭大郎剛中了舉人沒多久, 他娘忽然無疾而終。

他還記得那天夜裡,他娘跟往常一樣在佛前念經,手裡不停地撿著佛豆, 嘴裡念念有詞。

他知道, 娘又想爹了。

他兩歲多的時候, 從一個備受家人寵愛的孩子,變成了沒有父親的“野孩子”。

剛開始他不懂野孩子是什麼意思, 後來他懂了。五歲那年,一向乖巧的他和人狠狠打了一架,打的頭破血流。

那家的長輩牽著孩子來問責, “我說鄭三奶奶,你家這娃兒也太凶狠了些, 不過是小孩子口角,何至於把我兒子頭都打破了。”

其實他傷的比那個孩子還重,他娘平日裡都和氣的很,這回卻絲毫不讓, “吳嫂子,我問你, 什麼叫野孩子?我這孩子正經的鄭家子孫,哪裡野了?你告訴我, 你家孩子怎麼就知道說野孩子這三個字?說起野孩子,我看你們都不用姓吳了。”

鄭大郎當時不懂, 等長大後他知道了。吳家小郎的爹是他祖母偷人得來的,誰不知道呢。

一句話捅了吳大奶奶的心肺管子,她立刻站在門口罵了起來,什麼小雜種克父克全家,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他娘二話不說, 回家端起一盆豬潲水,兜頭潑在吳大奶□□上。吳大奶奶要拚命,他娘更厲害,直接從廚房摸了把菜刀出來,攆著吳大奶奶跑了三條街。

大伯母急的在後頭攆,大伯回來後,瘸著腿去了吳家,把臉上的傷疤全部露了出來,在吳家門口靜坐了一上午。

從此,再沒人敢當著他的麵罵他野孩子。

鄭大郎當時非常害怕,他頭一次惹這麼大的禍。

結果他娘卻一個字都沒罵他,很溫柔地給他擦洗傷口,上了藥,又摟著他安慰,“大郎彆怕,你爹去京城參加春闈去了。京城好遠呢,春闈又難考。你爹是舉子裡最年輕的,頭一回沒考上,要在那裡再讀三年,然後重考。等你長大了,你也去京城,你就能看到你爹了。”

鄭大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從此,他越發用工讀書,他想去京城,想參加春闈。

再稍微大一些,他心裡很清楚,他爹再也回不來了。每年他都去他爹的墳頭燒紙上香,他娘會哭暈在墳頭。

他家的墳頭真多啊,祖父母的,二伯和二伯母的,還有他爹的,堂兄的……

彆人家過年都熱熱鬨鬨的,他們家一到過年,就有些死氣沉沉。他好歹還有個娘,二房的堂姐堂弟更可憐,沒爹沒娘。

好在家裡長輩從來不和他們說那些事情,祖父留了些家產、娘的嫁妝也算豐厚,他們家過日子不成問題。

隨著他的長大,他娘越來越沉默。除了打理家事,偶爾和大伯娘說兩句話,彆的時間都是在默默練字。家裡有個小書房,那裡麵有一麵牆的書,聽說都是爹以前用過的。

他讀書之後,娘允許他翻看爹的手記,但一再叮囑他,不可弄壞東西。

鄭大郎已經忘了爹長什麼樣子,隻能從字裡行間去尋找他爹的蹤跡。那些紙張都有些泛黃,娘每年都會把整麵牆的書紙都搬出去曬曬。

透過那些斑駁的文字,他仿佛看到爹埋頭奮筆疾書的樣子。那些文字裡,記載著爹的思想,他看的越多,越了解爹的內心。父子兩個雖然陰陽相隔,卻通過這種方式有了神交。

爹的字寫得真好,文章做的更好,怪不得十幾歲就能中了河間省的解元。他在學堂讀書時,吳先生提起他爹,總是一聲歎息,然後說一句可惜了了。

鄭大郎心裡十分難過,他經常想,要是他爹還活著多好啊。可以教他讀書,可以帶他出門遊曆。

他心裡很想他爹,以至於做夢時,他都能夢到他爹把他扛在肩膀上,娘在後麵跟著,一邊笑一邊道,“三郎,你慢些,彆摔著孩子。”

鄭大郎心裡想的事情從來不告訴他娘,他知道,娘心裡很苦。聽說他爹是為了救妻兒才死的,當年家裡火起來時,他爹一個青壯年,完全可以自己跑出來。二伯父和二伯娘也是,為了救堂姐和堂弟,半邊身子都沒了。

鄭家那場災難,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鄭大郎沒有辦法讓他爹活過來,隻能想辦法讓他娘高興一些。他發現,娘特彆喜歡他讀書。隻要吳先生誇獎了他,或者是龐家伯父誇獎了他,娘都十分高興。

剛開始他以為娘和天下的母親一樣,難免會有虛榮心,漸漸的,他明白了,娘隻是覺得他讀書好算是子承父業。

但不管是哪一種,他讀書好,家裡人都非常高興。

十三歲那年,鄭大郎中了秀才。他娘高興的摟著他哭了一場,還帶著他去他爹的墳頭上燒紙。

這回他娘沒哭暈,隻是一邊燒紙一邊絮絮叨叨,“三哥,你看,咱們的兒子長大了,和你長得真像,讀書也好。你留下的那些書他都看過了。他讀書可認真了,和你以前一樣。再過幾年,我準備給他說房媳婦,到時候我的任務就完成啦。三哥你彆擔心,我們都好的很。你好生孝敬公婆,順帶也幫我孝順我爹娘。”

他娘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在後麵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鄭大郎以為自己變得更優秀,他娘會比以前活泛些。然而他錯了,他娘似乎越來越淡然。他小的時候,他娘雖然穿的很樸素,身上一點豔麗的顏色都沒有,但至少活的很有目的,用心在活,還會想辦法維持家裡的人際關係,比如去龐家走動,給吳先生送禮,帶著他去姨母家裡走親戚。

等他定親了之後,他娘似乎鬆了口氣,開始禮佛。

禮佛就禮佛吧,他中了秀才之後,家裡多請了兩個幫傭,他娘不需要再親力親為做家務活,閒下來的工夫,除了練字,禮佛也不錯,總比枯坐在那裡想他爹要好。

鄭大郎繼續讀書,他娘一邊禮佛一邊看著他。

十八歲那年,鄭大郎和他爹一樣,中了河間省頭名解元,父子兩個並列成了青州最傳奇的父子,一門雙舉人,父子同解元,青州大街小將都開始流傳他爹的故事。說他爹本是文曲星下凡,因為上天有急事,又把他爹招了回去。

報喜的人到家裡那一天,大伯父放了許多鞭炮,他娘在屋裡又哭了一場。

中舉之後,他娘立刻張羅著給他成親。他嶽父家可高興了,解元女婿,多好哇。

他的未婚妻是個潑辣的小姑娘,他很喜歡。以後他要出門讀書,萬一他不在家,娘子潑辣一些,省得有人來欺負。

鄭大郎高高興興娶了妻,成親當日,他娘給他們封了個大大的紅包,裡麵是一張大麵額的銀票,新娘子嚇的不敢要,鄭大郎讓她把錢收好,以後好生孝順寡母。

成親後,小兩口和和美美。他娘也十分高興,從來不擺婆婆譜,帶著他媳婦一起打理家事,恨不得把家裡的事情都交給兒媳婦。

鄭大郎有些擔心,又不能說什麼。媳婦勸慰他,娘辛苦了一輩子,如今我過門了,多操心一些,娘就可以享福了。

鄭大郎點頭,他並沒有把伺候寡母的事情都交給媳婦,他自己每天都會去正院請安,帶著媳婦一起陪寡母吃飯。

外人看來,鄭家三太太終於熬出頭了。守寡二十年,兒子長大了,過兩年中了進士做了官,她的好日子就算徹底來了。

但鄭大郎卻覺得,他娘越來越消沉。除了禮佛,整日似乎過得毫無目標。隻有麵對佛像和撿佛豆的時候,他娘才有些生氣。通過嘴裡的念念有詞,他娘似乎找到了些寄托。

鄭大郎給他娘請了座玉觀音,他娘十分喜歡,經常念了經文供在佛前,說是給他爹攢些修行。

他娘安安靜靜念經,他在家裡讀書。沒過多久,他媳婦生了個胖兒子。

他娘高興極了,抱著孫子親了又親,親自伺候他媳婦坐月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熱乎乎的。

他以為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沒想到很快又要麵對分離。

他娘走前一個晚上,念了整整兩個時辰的經文。那一卷經文已經反複念了上千遍,他娘說念完一千遍,就能得些功德。

第二天早上,鄭大郎正在屋裡讀書呢,他娘的貼身嬤嬤忽然哭著跑來了,“大爺,大爺啊,太太,太太她……”

鄭大郎心裡一驚,丟下書本就往正房跑。

他看到他娘神色安然地躺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似乎在做一個美夢一樣。

他輕輕喊了一聲,“娘。”

他娘沒反應,他顫抖著伸出手,試探了一下他娘的呼吸,沒了。

鄭大郎頹然坐到了地上,雙目空洞。

大伯母來了,立刻吩咐他媳婦,“快,你娘身上還熱的,給她擦洗換衣裳!”

他媳婦火速照做,等換過了衣服好久,他娘身上還是熱的,軟的。

大伯娘哭了,“三弟妹,你放心的去吧,我會看顧好孩子的。三弟在等著你呢,你快去吧,彆留戀了。”

他大姨三姨和四姨也哭得差點斷氣。

她大姨一邊哭一邊絮叨,“二妹妹呀,你的好日子才來,怎麼就撇下了我們呀!”

三姨倒還好,神色有些淡淡的,“大姐姐,二姐姐總算解脫了。她和三哥多好啊,分彆了二十年,如今孩子大了,成家了,二姐姐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大姐姐彆難過,你看二姐姐走的時候臉上安安靜靜的,可見心裡是願意的。”

大姨仍舊哭,“話雖這麼說,我總想著她這些年心裡苦,如今兒子出息了,孫子也有了,總該享兩年福再說。哪知她,她心裡就惦記著賢哥兒呢。”

鄭大郎心裡十分難過,從他幼年開始,他就在想辦法撫平母親的傷痛,但父親的死對他娘的打擊太大了,不管人世間有多少歡樂,她都不再留戀。

無疾而終,可見他娘的心早就死了。

等辦完了母親的喪事,鄭大郎開始在家裡守孝,他準備孝期滿了之後就去參加春闈。

剛過了五七,大伯父把他叫了過去,說要跟他說說以前的事情。

大伯父坐在廊下的小桌旁邊,正抱著酒壺在喝酒,一口接著一口。

他坐在一邊,“伯父,您叫我?”

鄭大老爺嗯了一聲,把酒壺遞給他,“你也喝兩口。”

鄭大郎搖頭,“伯父,侄兒在孝期呢。”

鄭大老爺苦笑,“我糊塗了。”

鄭大郎默默看著伯父,他臉上燒傷的疤痕看起來不再那麼猙獰。歲月壓彎了他的腰,為了這個家,這二十年來,他一刻也沒敢歇氣。把他侄兒侄女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疼,家裡的所有家業,他都平均分成了三份,一房一份。

“大郎啊,伯父想和你說說以前的事情。”

鄭大郎點頭,“伯父請說,侄兒聽著呢。”

鄭大老爺又喝了一口酒,“你爹以前多出色的人啊,我們當時都覺得,鄭家要起來了。可那一把火,燒了咱們家所有的希望。好在現在你終於出息了,但你永遠彆忘了,你爹死的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