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1 / 2)

宮女升職記 鵲上心頭 22382 字 5個月前

蕭成煜嗓子有些啞,不複往日的清亮。

即便作為皇帝,他也一日不能懈怠,反而因為是嫡長子,要比旁人要誠孝。

如今可算是熬到了最後幾日,卻突然聽聞皇後重病的消息,這讓蕭成煜心中火氣一下子就噴薄而出,一路急趕過來,越發麵沉似水。

他這一開口,就能聽出心裡的怒意。

靜室內除了正在伺候皇後的朝雲和晚霞,其餘人等俱跪下,無一人敢答話。

周院正已過不惑之年,因常年在太醫院行走,倒是顯得有些消瘦,足見其壓力之大。

不過這些年來因弘治帝身體不協,他成了宮裡最忙的內官,倒是習慣了皇帝皇後太子娘娘們的訊問。

這會兒聽得蕭成煜發火,他也隻是沉默片刻,然後才斟酌著開口:“陛下,娘娘自早年間便得了寒症,此症須得在溫暖如春之處靜養,但娘娘憂心家國天下,一直不得離宮,如此一來病情就拖得有些久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蕭成煜,而是重複講述了一下蘇瑤華的病情。

“陛下,如今正值國喪,娘娘悲傷過度,寒症急發,在陛下的口諭之下,臣已經給娘娘用了最頤和的養人方,藥效雖慢但藥力很足,其中有一味熱炙是治療寒症最有效之藥,但此藥不易用多,每一副藥都隻得用一錢,長久用下去,積累到一定日月便能好全。”

這藥方不僅沈輕稚看過,蕭成煜也每日都會過目,順便點評一下周院正的治療方向。

蕭成煜站在床榻邊,一邊憂心忡忡看著唇角還殘留鮮血的母親,一邊靜聽太醫的回答。

周院正額頭上的汗都流到脖頸裡,他卻不敢擦。

皇後得的是寒症,坤和宮常年都不敢用冰,靜室裡雖多少涼快一些,可這會兒一下子進來這麼多人,一下子便顯得有些悶熱了。

周院正心中歎氣,麵上卻依舊恭敬:“陛下,臣剛才所言,隻是在說娘娘近來的藥情,依娘娘用藥後的脈案,在宮裡如此服藥,靜養一年半載也能痊愈,熱炙一味藥對娘娘是有效的,但今日娘娘卻又吃進去了寒冰草。”

寒冰草到底是怎麼被皇後吃進去的,這不關周太醫的事,他要說的是如何醫治。

“娘娘因久不食寒物,才突然吐血昏厥,但此舉卻並非讓娘娘陷入險境,或者說是可以醫治的。”

待他說到這一句,才悄悄鬆了口氣。

蕭成煜嗯了一聲,在床邊的椅子上落座,淡淡道:“都起來吧。”

周院正顫顫巍巍起身,憑借多年在禦前奏對的經驗,倒是站得很穩。

周院正謝過蕭成煜,這才道:“陛下,給娘娘下藥之人一不清楚最近臣的藥方,二則不知娘娘已經好轉,正因這兩條,她這一丁點寒冰草用下去反正激發了熱炙的藥性。”

“娘娘此刻會昏厥吐血,是因為寒冰草把娘娘身體裡的寒毒都激了出來,但激發出來之前娘娘已經連續服用湯藥超過二十日,服用進入的熱炙一直慢慢溫養娘娘的靜脈,現在寒毒被從血脈裡激發出來,正是熱炙發揮藥效的時候。”

但這並不意味著皇後無礙。

若她真的無礙,周院正就不會囉嗦說這麼大一串話了。

蕭成煜跟他父親不同,人雖年輕,卻因自幼的儲君教導,讓他顯得越發沉穩。

弘治帝雖也是嫡長子,但他是皇後親出,亦無年歲相當的兄弟,除了身骨不豐,其實沒有任何煩惱。

蕭成煜截然不同。

他這個嫡長子並不是真實的,下麵又有那麼多母族厲害的弟弟,他這個太子之位可謂是風雨飄搖。

若非弘治帝和皇後都隻看重他,他能不能從太子之位繼承大統都兩說。

因此他的性格跟弘治帝很不相同。

就比如現在,若是之前弘治帝還在時,不光幾位娘娘會追問病情,就連弘治帝自己也會有各種醫理討論,俗話說久病成醫,大抵就是如此。

但蕭成煜不同,在周院正把話說完前,他一個問題都沒有,那雙淬著寒冰的鳳眸就淡淡盯在周院正身上,讓他不敢說錯半個字。

這壓力實在太大了。

周院正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才繼續道:“娘娘會吐血,其實也把經年的寒毒都吐了出來,這一口吐出來,以後熱炙的藥效會徹底激發,對娘娘的鳳體會有更好的醫治。”

蕭成煜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院正:“……”

周院正低聲道:“但是這個刺激,對娘娘的身體來說太過沉重,在宮中養病的方案就成了廢紙,娘娘需得去溫熱之地,比如玉泉山莊的湯泉宮,每日用泡湯調養,才能使其從內而外適應熱炙的藥效。”

“若是娘娘能去玉泉山莊養病,不出半年,寒症便可痊愈。”

沈輕稚學過醫理,此刻已經聽懂了。

原來在宮中養一年,蘇瑤華可以養好身體,去玉泉山莊更好,大約八九個月就能好轉。

但此刻寒毒被激發,她身體遭受打擊,疾病複發,長信宮已經不適合她了,必須要離開皇宮,去玉泉山莊才能治好病。

雖然這個時間變短了,效果也更好,但畢竟隻剩下一條路走。

沈輕稚眉心微蹙,她此刻覺得對方當真是博弈高手,對方並非不懂醫理,即便沒能得到皇後的藥方,卻也用一碗小小的寒冰草,打亂了蘇瑤華和蕭成煜的計劃。

國喪日一連二十七日,坤和宮又有小靈堂,這二十七日那麼多外人進進出出,是坤和宮最好被鑽空子的時候,加之皇後重病,幾乎一致在昏睡,幾位姑姑大多都在外操持宮中喪儀之事,故而坤和宮就有了那麼一絲漏洞。

這一絲漏洞,對方準確抓到了。

若是能毒死蘇瑤華最好,毒不死,蘇瑤華大抵也得離宮醫治,盛京的冬日寒冷乾燥,絕不適合蘇瑤華養病。

而蘇瑤華在新帝剛登機時便離開長信宮,朝堂之上那些老臣們誰來彈壓,外麵那些高門氏族們又如何壓製?

這一步棋,下得妙極。

動手之人似乎都不求自己能獲得什麼利益,他們隻求大楚動蕩,似乎就滿足了。

沈輕稚心中歎氣,她用餘光去看蕭成煜,就看到蕭成煜正盤著手裡的蜜蠟佛珠。

這佛珠是老物件,蜜蠟被盤得瑩潤有光,散著一層佛熒。

蕭成煜垂眸斂眉,慢條斯理盤著佛珠,一時間屋內無人開口。

隻聽得佛珠聲咯噠作響。

片刻之後,蕭成煜才淡淡開口:“周愛卿,你能保證母後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周院正緊緊攥住拳頭,他不敢有一絲鬆懈,也不敢有片刻遲疑。

緊接著,就聽他輕輕呼了口氣,對蕭成煜道:“陛下,臣以性命擔保,定能治好皇後娘娘的鳳體。”

這話一出口,靜室內的人都鬆了口氣。

蕭成煜倒是沒有表現得如何欣喜若狂,他直接起身,道:“周院正,母後暫時無法出宮,這些時日太醫院必要有兩名太醫,兩名女醫守在坤和宮,先讓娘娘病情穩定下來。”

他沒有繼續說之後的打算,隻是交代了如今要如何醫治皇後,然後便往外走。

行至沈輕稚身側時蕭成煜微微一頓,對她道:“隨朕來。”

沈輕稚屈膝行禮,垂眸悄步跟在了蕭成煜身後散步。

蕭成煜並未離開坤和宮,他直接去了坤和宮前殿的書房,自己隨意在羅漢床上坐下,才指了另一側的位置道:“你也坐。”

沈輕稚坐下之後,取了桌上的茶爐開始煮水。

皇後久病,如今又是國孝,書房不經常來人,茶水就未及時備上。

蕭成煜看她麵沉似水,眉宇之間輕蹙,同平日笑臉迎人的模樣大相徑庭。

“說說吧。”蕭成煜開口。

沈輕稚煮茶的手一刻都不停頓,她斂下眉眼間的鋒芒,隻用不輕不重的清潤嗓音開始訴說今日的事。

她按照事情發生的順序一一講明,把裡麵關鍵幾人的說辭也全部複述出來,整個過程不帶任何個人情緒,她似隻是個旁觀者,淡淡看著坤和宮今日發生的一切。

蕭成煜並未打斷她的話,待她全部說完,茶也煮好了。

皇後身體寒涼,平日裡吃的最多的就是枸杞紅棗茶,蜂蜜牡丹茶之類的暖茶,不過書房裡還是備了幾樣清茶,都是蕭成煜的口味。

一壺玉泉聽雪煮好,沈輕稚先給蕭成煜斟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上一杯。

蕭成煜看著茶杯裡氤氳的水汽,這才開口:“你是如何看的?”

沈輕稚抿了抿嘴唇。

在弘治帝殯天之前,蕭成煜跟她已經有過兩次深談,那兩次裡沈輕稚大抵明白蕭成煜是什麼意思,而她自己又當如何來做。

給蕭成煜這樣冷肅的帝王辦事,最忌諱一件事反複詢問,就如同此刻,沈輕稚就不能問蕭成煜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從來都隻聽真話。

沈輕稚略一思索,這才緩緩開口:“陛下,一開始我們眾人確實疏忽了,陛下原是太子,又有大行皇帝的遺昭,下月就要行登基大典,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之君。”

在這種情況下,殺死太後其實得不償失,這樣不僅僅會觸怒新帝,也會同蘇家為敵。

說實話,沈輕稚認為對方若當著想要動手,直接刺殺蕭成煜更直接,也更能達到謀得天下的目的。

這些沈輕稚道不會直白而言,她婉轉說:“陛下,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們確實對娘娘動了手,那麼從結果來推測動機,就最簡單不過。”

“妾以為,她們想要的就是朝野內外動亂。”

蕭成煜適時才抬起眼眸,看了沈輕稚一眼。

沈輕稚今日頗為激動,剛剛又落了眼淚,此刻眼睛有些泛紅,她沒有直視天顏,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茶盞上,似很平靜。

但蕭成煜卻能從其中看到她的憤怒。

越是會咬人的狗,發怒之前越是平靜,從來不會狂吠。

蕭成煜突然問:“你生氣了?”

沈輕稚積攢的情緒被蕭成煜突然打斷,她微微一怔,下意識抬頭看向蕭成煜。

這一眼,就讓沈輕稚看到他眼眸中同樣隱藏的憤怒。

母親被人暗害,論誰都不能平淡處之。

沈輕稚突然湧起一陣衝動:“是,我是很憤怒。”

她迎著蕭成煜的目光,一字一頓說道。

“我憤怒這些人不顧娘娘多年慈悲天下的仁善,憤怒他們忘記娘娘鼎力國祚,養育皇嗣的艱辛,更憤怒……”

“更憤怒他們明知若事成,朝野內外又是何等局麵。”

“他們沒有想過若朝堂動蕩,黨羽傾軋,被傾軋者一家老小當如何?因政局動蕩而民不聊生的百姓又當如何?”

“我憤怒他們太自私了。”

沈輕稚如此說道。

沈輕稚這幾句話,已經比許多未進入官場的讀書人有遠見得多。

她看的不是宮裡這一畝三分地,也從來不是什麼嬪妃之間的恩寵爭奪,她看的是每個人身後所代表的利益,看的是朝野內外的形勢。

她看得很清楚,清楚得讓人驚訝。

作為一個孤兒出身的普通宮女,她能進入坤和宮侍奉娘娘讀書,不過就因她認得幾個字。

她識字,卻不知字句何意,據她自己所說靠的都是死記硬背。

蕭成煜很知道母親的性格,她若看中誰,一定會悉心教導。

這四年沈輕稚在坤和宮,一定得了皇後親自教導,她的見地和眼界遠超旁人。

就從她在春景苑中恰到好處送出那個荷包開始,他就應該知道她的心正,眼寬,聰慧非常。

常人所不能及。

即便是門閥世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大抵也不過如此。

僅僅四載,沈輕稚便有這般見識,足見其是個好苗子。

蕭成煜聽完沈輕稚的話,舉起杯盞淺淺抿了一口,茶杯中的茶湯清亮淡雅,品之有青鬆之意,意蘊深長,回甘不忘。

沈輕稚閉上嘴,這一大段說完也略有些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再開口。

蕭成煜把茶盞放回桌上,適才開口:“你說得很好。”

沈輕稚猛地抬起頭,那雙紅得好似兔兒的眼眸正閃著星光,一臉期待地看著蕭成煜。

蕭成煜差點就被她的目光引去心神。

他輕咳一聲,又道:“你說得很對,朕也如此想,不過……”

蕭成煜微微一頓,轉頭看向皇後紫檀長桌後掛著的青山如鬆掛畫,然後才繼續道:“不過你並未看到全部。”

蕭成煜聲音很輕,也很淡:“大楚立中原沃野之地,地大物博,物產豐富,覬覦這塊肥沃土地的人不少。”

“畢竟,從開國至今,國祚已延續將近一百五十載,在森嚴的宮規和政令之下,那些看不見的蛀蟲積少成多,逐漸開始啃噬大楚。”

沈輕稚聽得眉心蹙起,越發嚴肅起來。

她確實沒想到,蕭成煜借由這麼一件事,看得如此深遠。

沈輕稚自己看不到,卻倒也不沮喪。

她也吃了一碗茶,然後給兩人續上,才道:“陛下,妾身居後宮,得皇後娘娘細心教導,又有陛下點撥,能想到這些已是不錯。”

沈輕稚臉皮倒是很厚,直接誇讚起自己來:“妾以為,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千金差。”

她說完,倒是還挺驕傲地昂了昂頭。

蕭成煜本來因皇後突然被謀害而滿心怒火,方才周院正仔細說了這病能治,而且也並未實際傷害皇後身體,蕭成煜這才平息少許。

現在同沈輕稚說了會兒話,又見她這得意洋洋的小模樣,蕭成煜心中最後那點火氣也散了,微蹙的眉心也跟著鬆開,整個人的氣勢陡然一變。

一瞬間,好似風雪融化,冬去春來,讓人不再跟著一起心驚膽戰。

沈輕稚幾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蕭成煜當太子的時候就很嚇人了,現在做了皇帝,身上氣勢更勝,沈輕稚是經過大風大浪,才不會在他麵前露怯。

而且,蕭成煜也不會隨意對身邊親近人發脾氣。

這一點就很好了。

沈輕稚臉上也略微有了些笑意,她眉眼彎彎,衝蕭成煜柔聲道:“陛下,娘娘這裡出了事,是我侍疾不謹,未完成陛下之口諭,還請陛下責罰。”

她這般可憐兮兮,便是冰冷冷的鐵人也要心軟。

蕭成煜淡淡看著她,知道她這是放心了,才來撒撒嬌,說一些軟話,便也沒有吊著她不鬆口。

“此事並未你之過錯,後續之事你辦得很好,若非你機靈聰慧,母後若當真吃下一整碗藥,後果才不堪設想。”

沈輕稚也覺得有些後怕。

她眯了眯眼睛,繼續柔聲問蕭成煜:“陛下,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臣妾以為當要嚴查。除了那兩個宮人和齊光姑姑,今日熬煮湯藥,呈送湯藥之人,甚至坤和宮上下都不能鬆懈。”

原本若隻有祭酒之事,那德妃對齊光的處置就很合理,她畢竟不是坤和宮的主人,坤和宮的姑姑她是不能隨意處置的,須得皇後好轉之後再行處置。但現在因此事牽扯到了毒害皇後,謀害一國之母的案子中去,齊光就無法置身事外,那個被陳懷綠保下來的黃門也要一起進慎刑司。

進了慎刑司,這輩子就完了。

宮裡人人都怕進慎刑司,進去以後,就再也沒了生路。

打殺一個宮人並不難,難的是從這些錯綜複雜的線索裡抽絲剝繭,找出真凶。

沈輕稚不以為伺候皇後二十載的齊光就是無辜的,人心難料,誰知她想要什麼,又或者有什麼把柄在旁人手中?這都要慎刑司嚴審之後才能定奪。

蕭成煜道:“此事朕會安排簡義監督慎刑司審問,坤和宮由采薇排查提審,經事宮人全部送往慎刑司,其餘人等提審結束後若再侍奉母後。”

“你就照料好母後,做好守靈之事便可。”

沈輕稚起身,這一次終於放下心來。

“是,妾謹遵陛下口諭。”

正事說完,蕭成煜往後麵仰了仰,靠在了靠背上。

“守孝辛苦嗎?”他倒是有閒心閒話家常。

兩人說話的時候,年九福並沒有跟進來,這會兒似聽到了什麼仙音,忙端著一碟果餅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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