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娘,這點兒事兒我還能不明白?可你看看這事道,飯都吃不飽了,衣服都穿不起。什麼運動,不得先吃飽了飯再說嗎?咱管不了彆人咋樣,大麵上能過得去就行了,我也不想當什麼先進什麼勞模的。咱家成份好,往上數八輩子都得是貧農,不用多積極,好處咱一樣兒都落不下,就行了!”賈長發從來不爭先,賈家老爺子就是個利己主義,說到根兒裡,他們兄妹三個,都是一樣的人,從來都是大麵上隨大溜兒,私下裡卻不肯吃虧的主兒。換個有文化點兒的詞,那就是他們都是帶著點兒小精明的平頭百姓。都是生存的智慧罷了。

“你又琢磨出啥了?”賈家兩兄弟,賈長發嘴皮子趕趟兒,所以對外都是他,賈長宏不愛說話,但是那腦子並不比賈長發的差。

“哥,今年的年景不好,夏天就沒下過幾場雨,收音機裡都說過,關裡又遭了災,這眼看秋收就完事兒了,我估摸著關裡逃荒的人也快過來了。咱隊知青裡有老家是關裡的,我問過了,他們那邊兒幾乎家家都種棉花,去年我就相中了一個人,說好了,今年再出來就讓他來找我。我尋思著,等入了冬,他過來之後,我就跟著去一趟,先去江邊兒弄些魚和糧食,去換棉花回來。還有個事兒,我去弄棉花的時候,哥你帶幾個人,去礦上拉煤,都是走熟的線兒了,就一條兒,寧可多走兩天路,千萬彆讓人拿住了。”賈長發交待他哥。

“行,礦那邊兒我都去過好幾年了,人我都認識,你放心吧,肯定能辦好。就是他們那邊兒隻要糧食,菜乾土豆地瓜啥的都不要,野物兒人家更不缺。可今年咱屯子打了多少糧,公社都來人盯著呢,不好弄啊!”紅旗村屬於蓮花鎮公社,太平縣,往西走不到三百裡就是煤礦,賈長發年青的時候,在礦上扛過活,回村之後,每年都會拿些家裡的土特產去礦上換煤。當上生產隊長之後,全村各家到年底都能分上幾十斤煤過冬,都是他出去張羅回來的。

“哎,也是愁,哪哪都挨餓。等明兒生產隊開會的時候,跟大家夥說說吧,看看誰家能勻出來糧食,就換煤,勻不出來的,也沒辦法了。少報糧食產量的招兒肯定是不能用了。不行我再去江邊兒找找,他們靠著江,不怕旱,那地裡的產量肯定比咱們這邊兒強。再加上一個靠水吃水,還有江裡的魚補貼著,說不定能淘出來點兒糧食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彆看賈長發計劃得挺好,沒有糧食他也擺布不開,到哪裡找糧食,還不能犯錯誤,他也挺愁。這也就是他老爹賈四娃有遠見,他小時候,早早就讓他出門闖蕩,走的地方多了,朋友多,到哪都能找到幾個熟人,才敢想這些道道兒。

“主要是現在這世道,彆說沒糧了,就是有糧,誰敢偷著往出換啊?萬一被舉報了,那可都是大事兒啊!去年我就聽那些逃荒出來的人說過,有那娃子,實在是餓得狠了,偷著挖了地裡一個地瓜吃,被人發現了,直接嚇得跳了井。你說說……哎。你還說跟人約好了今年見?那要是公社不讓他們逃荒呢?他們敢走嗎?”賈長宏想的也不少。

“就是,我看你還是消停點兒吧!啥也沒有命重要,咱家還不至於挨餓,彆折騰了,啊。”老太太聽著就害怕。

“娘,咱又不乾喪良心的事兒,也不犯法,不偷不搶的,就是真抓住了,也是為了吃飽飯,不至於就咋地了。沒事兒。剛才你不還說,得為孩子們的婚事兒存點兒家底兒了嗎?我不出去張羅,拿啥給你孫子娶媳婦兒?就您省這幾斤棉花嗎?”賈長發安他老娘的心。

“也是啊,我們家寶子過了年就畢業了,等上了班也該開始張羅媳婦兒了。大寶都十七了,再不張羅好閨女都讓彆人挑走了。英子跟園兒也都不小了,咱不能讓閨女空著手兒出門子吧?是得乾。乾!”賈長宏這一念叨,他自個兒都覺得愁,這孩子大了,鬨心事兒是多。他跟大嫂子年紀比賈長發跟小寶娘大,乾活兒原本就沒那兩口子能乾,老丈人家那頭兒孩子多,他們要補貼的就多,不像賈長發老丈人那邊兒,不用補貼反而還能幫襯他們。這裡外一反,差距就出來了。眼看著兒子都大了,娶媳婦兒的事兒就在眼前,房子還沒影兒呢,現在讓他接一間房子,他們兩口子都接不起。

“不能老這樣兒吧?還能總這麼鬨騰?不過日子啦?”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大半輩子都是在動蕩當中過來的,就剛建國那會兒,消停過了十多年安穩日子,可又大災小災的不斷,要不是關外地方大人少,地多,他們離江又不遠,背後還靠著方圓幾十裡的草甸子,想過那樣的安穩日子都不能。她就想不明白了,飯都吃不飯,折騰個什麼勁兒呢?

“誰知道呢,過一天算一天吧!”賈長宏也感慨。

“咱不能這樣啊,那話咋說了?對,不能這麼悲觀。一切得往好處看嘛!彆的不說,咱家原來啥樣?哥,咋倆冬天啥時候穿上過棉鞋?冬天棉衣裳外麵啥時候套過外衣?一輩兒又一輩兒的,不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大地裡扛活?你再看看現在,寶子眼看也是吃公糧的人了,大寶都國家乾部一年多了。小寶啥樣不知道,二子學得不錯,過幾年兒等他高中畢業,咱也整個推薦名額,上大學去,那將來就更了不得了。是不是?多有盼頭啊。”賈長發不愧是當乾部的,這鼓勵人的話,還是很有一套的。

“那要這麼說,也是哈。”老太太跟大兒子對望一眼,想想也是。賈長宏一想大兒子馬上要掙工資,小兒子說不定還能當大學生,剛剛才起來的那點喪氣勁兒馬上就沒有了,又覺得混身都是勁兒了。

兩兄弟陪著老娘說話,妯娌兩個在廚房收拾著,靜悄悄的聽著,也不摻言,兩人心眼多,回家兩口子說話的時候,當然咋說都成,在婆婆跟前兒,向來是把男人捧在前麵的,讓婆婆高興,不為難人,她們實際也沒吃什麼虧,挺好的。那些個非得在老婆婆麵前跟自己男人較真兒非要拔大個兒的,在這妯娌倆看來,才是傻子呢!

賈園兒很快就把布送過來了,說是廢布,布頭,其實那布塊並不小,大寶都是挑著拿的,數量也不小,拚個被麵兒是富富有餘的。老太太眼神兒沒花兒,平常就好用自個兒攢下來的布頭兒拚些個小墊子啥的,乾這個再熟練不過了。

天黑下來之後,幾個人一起到生產隊上開會。

寶玉帶著幾個弟弟妹妹一直在家裡給廂房燒炕,炕搭起來幾天了,每天晚上都會燒兩捆子草烘屋子。等徹底烘乾了,就可以鋪席子了。

現在炕上還放著乾菜,烘屋子的時候順便也把菜給晾了。秋後,園子裡的菜都罷園了,必須得摘了。吃不完的,肯定是不能扔的,一大部分要醃鹹菜,剩下的都要曬成乾兒,小寶娘手巧,蘿卜乾,菜纓子乾,甜菜乾,豆角乾,茄子乾,就沒什麼不能曬乾的。

賈長發能折騰,他們家園子裡的疏菜種類就多,縣城裡市麵上有的,他們家園子裡差不多都種,因為有前後兩個大園子,地方大,他還特意給孩子們種了好幾棵果樹,杏子海棠櫻桃李子桃子全都有,靠著牆邊還種了兩棵草莓,還說呢,來年開了春兒,還要去縣裡買兩棵葡萄苗回來栽。

“小寶哥,這會等知青來了,你可得好好跟人家學,千萬彆再瞎折騰,讓彆人利用了,中不?”賈喜一邊兒燒炕一邊兒給她哥做思想工作。

“喜兒,彆瞎說。你哥也是你說的?小寶,彆跟她一樣兒的。大寶哥那話說得對,還是得多看書,看書好,長心眼兒。”賈園訓她妹子,可那話裡話外的,其實意思也差不多,還是讓他彆跟人出去跑去,在家裡老老實實的待著最好。

“姐,你說二叔找的是哪個知青啊?”賈英不好說寶玉什麼,就找彆的話題。

“我爹也沒說啊,愛誰誰唄。反正咱倆都不念書了,也不乾咱的事兒。彆的不敢說,我爹肯定會給找來有真本事的,這個錯不了的。”賈園是她爸的迷妹。

賈長發千挑萬選要過來的知青,叫張慶國。

四九年十月一日出生的,據說本來家裡給起名叫國慶的,鑒於叫國慶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才又改了叫慶國,反正意思都還是差不多的就行了。六六年老三屆的第一屆高中畢業生,六八年下鄉到太平縣做知青,開始的時候是在縣城郊區的畜牧場裡做技術員了。第二年被調整到蓮花鎮,先是在鎮上的磚廠做會計,後來又被調到紅旗大隊。已經在紅旗大隊待了一年多。

賈長發隻挑了他一個,忙完了秋收,他在生產隊那邊兒該乾的活兒都乾完了,才給接過來的,趕了一輛馬車,順便把分給他的口糧也都一並給拉了來。

“長發叔,這屋子也太大了吧?就我自己住,是不是不太合適?”來到賈長發家裡,看到那三間大房子,張慶國就有點兒懵。

“也不是給你一個人住的,往後還得再來人呢!你看看,想住南屋還是北屋?”房子是廂房,麵東背西的,三間房,門開在中間,進門是廚房,隔來南北各一間堂屋,都是修了火炕的,所以帶著兩個灶台。

“我住北屋吧。”張慶國沒進屋看著,就選了北屋,從外麵能夠很清晰的看出來,南屋更大一些,東麵南麵都留了窗戶,取光也更好。賈長發都說了後麵還會來人,他先這個北屋,是最保險的選擇了。如果賈長發後麵要請過來的人,身份比他重要,那他選北屋,省得人家為難。如果相反,人家就會跟他表明南屋是更好的選擇。

果然,賈長發並沒有對他的選擇說什麼,他就知道了,之後會來的人,至少在賈家人心目中的地位比他重要。

寶玉跟在賈長發身邊,看著這個他未來的老師的一言一行,心下對這位張老師也有評價。他是不知道人家的圓滑之處的,隻覺得這位老師很乾淨,穿得乾淨,白襯衫洗得乾乾淨淨,軍綠色的褲子已經洗得範白,但是很整理。鞋上的黑布鞋也很舊了,同樣刷得乾乾淨爭的。還能看到腳上穿著白襪子。

人也長得乾淨,人很瘦,中等個子,膚色偏白,眉清目秀,很整齊的短發,白皙修長的手。長得並沒有多麼突出,隻讓人覺得親近。

“這是我家小寶兒,往後就跟著你念書了。小寶,這是張老師。”張慶國的東西很少,就一個鋪蓋卷加上一個臉盆,臉盆裡放著一個漱口杯一管剩下不到一半的牙膏和一個有點禿毛的牙刷。就是他全部的行李了。賈長發帶著寶玉領著他進了北屋,幫著把東西放好,才介紹兩個人認識。

“張老師好。”寶玉給張慶國鞠躬行禮。他受過教育,讓他在骨子裡就是尊師的。

“苞米麵兒,土豆、白菜、蘿卜早就給你拿過來的,都在廚房的小倉房裡放著呢,還有半罐子葷油,放在灶台上,鹹鹽大醬那些你隨時用就到我們屋裡去拿就行。不用另外再買了。”大隊分的口糧就是苞米還和幾斤小米幾斤高梁米,要還都是沒磨的,家裡早給準備了當用的吃食。

“好的,謝謝叔。”張慶國也不客氣,隻道了謝,並沒有客氣。

賈長發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寶玉不知道他爹出門乾什麼去了,記憶當中好像他每年冬天都不怎麼在家,比農忙的時候好像還要更忙一些,他也不問。

張慶國也是第二天就開始上課了,上課是在南屋,因為南屋采光好。北牆上持著早就準備好的黑板和粉筆。屯裡要聽課的孩子們吃完了早飯就都跑過來,自帶著小板凳和筆本,炕上地下坐了一屋子,得有三四十人,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的。

這些孩子,上幾年級的都有,基礎都不一樣。張慶國就給分班,三年級以下的一班,三年級以上的一撥。小的上午上課,大的下午上課。這樣人就少一半了。這時候的學校實在也是沒教什麼東西,一年級跟三年級也沒差多少,他囫圇的從基礎開始教起,也就都跟著聽了。

白天講完了課,晚上生產隊開會的時候給社員們講小紅本兒和傳達最新的政策口號什麼,有聽不明白的他也給解釋。

張慶國脾氣很好,從來不發脾氣,很有耐心。不管是教孩子們還是晚上給社員們上課,態度都特彆的好。所以,很快就被全屯子上上下下的人接受了。

開始上課之後,寶玉也就忙起來了,張老師白天教他們數學語文,他語文學得快學得好,數學慢一些。下午一般就是自學數學或是練字的。要麼就是看大寶給他帶回來的史記。

史記寶玉以前是讀過的,不光讀過史記,《左傳》、《國策》、《公羊》、《穀梁》這些他全都讀過,更不用說四書五經,都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了。還有《詩經》、《離騷》、《莊子》、《南華經》等等,他看過的書其實很多。隻是感興趣的少罷了。

之所以還要把《史記》每天拿出來讀,是因為大寶說了,回來要考的。偏他考的角度跟以前寶寶學過的完全不一樣,偏又很是有趣,隻好一讀再讀,重新體會了。

喜兒也是跟著一起上學的。上課都是一樣,課餘她忙得事情跟寶玉又不相同。沒人要求她非要學得怎麼樣,所以沒課的時候,她都是跑出去找小夥伴玩的,踢毽子,丟口袋之類的。偶爾在家裡,跟著賈園學納鞋底子做鞋之類的手工活兒,也常常是隻看不動手,做為家裡的小女兒,老娘跟姐姐都偏疼她些,從來不強迫她學,都是由著她。

大寶是一年到頭都有活兒的,冬天廠子裡為了省下取暖燒煤的錢,接得活少,他到是隔上一兩天就能回家住一晚上,隻是二十來裡地的路,大冬天的走著,太遭罪了些。

小寶娘跟賈園更是每天從早忙到黑了。家裡好像永遠都有忙不完的活兒一樣。給老太太做完了新棉衣新被褥,才開始忙活自家的活兒,醃酸菜醃鹹菜什麼的,忙完了又要拆洗衣服,縫縫補補,開了春一直到入冬,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忙地裡的活兒,差不多一年的手工活兒都堆在冬天這一季裡了,可不是忙嘛!光是單鞋棉鞋那些鞋底子,就納了一大筐呢!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