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關山繼續不緊不慢道:“當時,如果闖過猛虎關,我方就能連奪三座城池,還可以一鼓作氣直逼京城,是必須奪得的一道關卡,如果一旦放棄猛虎關,轉而回沂臨縣救人,那麼再想奪下猛虎關就難上加難,幾乎不可能,陛下知道,如果你父親知道此事,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帶著沂臨軍回去救人,所以……”
沈關山輕輕聳了一下肩膀,看著祁丹朱道:“陛下在糾結一番之後的選擇可想而知,據我所知,後來敵軍氣急敗壞之下,將沂臨軍的家人們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
祁丹朱心下一涼,難以置信地看著沈關山,她咬緊牙關看著沈關山那張風清雲淡的臉,不能理解他怎麼能如此淡漠地麵對同鄉的死亡。
她喉嚨輕輕滾動,忍無可忍道:“你彆忘了,你也是沂臨縣的人。”
“那又怎麼樣?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我能做什麼?”沈關山神色不以為然,甚至是理智氣壯,“我難道要將此事捅出去,讓你父親和沂臨軍徹底跟陛下撕破臉麼?勝利就在眼前,名利榮華唾手可得,陛下不允許這個時候前功儘棄,我也不會放棄即將到手的功名和利祿。”
祁丹朱眼中滾過淚光,“陛下將這封信藏了下來,沒有將此事告訴我父親,也沒有讓所有沂臨軍知道,他若無其事地讓他們繼續為他不顧性命的打仗!”
“可是他怕了,越接近京城他越怕,他怕沂臨軍得知真相之後的反應,他怕沂臨軍會反叛!更怕我父親會倒戈相向!”
“他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輩子!沂臨軍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迫切地等待著,等待勝利後可以回家跟家人團聚,可是他們不知道,家鄉已經沒有親人在等待他們了。”
祁丹朱紅著眼眶,聲音沉冷,“陛下靠三萬沂臨軍起兵的,可臨近京城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將近十五萬的兵馬,這三萬沂臨軍是精銳之兵,可對他來說卻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他無法再信任沂臨軍,開始畏懼沂臨軍的強大,沂臨軍是我父親的親兵,以我父親馬首是瞻,與其留下後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將他們全部徹底鏟除,對嗎?”
沈關山閉了閉眼睛,沉聲開口道:“戰爭四起的時候,大家心裡隻想贏,目標及其統一,可越接近京城,越接近皇位,陛下需要思考的事情就多了起來,例如功高蓋主的上將軍該如何安置,例如該如何將此事瞞下來,每一件、每一樁事,最好的解決辦法都是在進京之前徹底解決他們。”
“此事如果傳揚出去,陛下名聲就徹底毀了,征戰的時候,陛下需要的是威名,可為君的時候,陛下需要的是仁名,沂臨軍是最初跟他揭竿起義的隊伍,如果讓人知道他棄沂臨軍的家人於不顧,他便再無仁義之名可言,你父親本就在民間聲望極高,如果此事傳揚出去,百姓們更會追隨你父親,而會忘了陛下這位君主,所以……與其留下你父親和可能有反叛之心的沂臨軍,不如在他們得知真相之前,讓他們徹底消失的乾乾淨淨,從此以後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再無後患。”
祁丹朱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窒悶得說不出話來,她仿佛看到一顆顆腐爛的人心正在變黑,那股氣味令她作嘔。
她沉默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嘶聲問道:“你們是怎麼做的?”
“我軍入京前夕,敵軍拚死一搏,竟拚出了一番血性,比之前都要勇猛,我們隻能暫避鋒芒,兵分兩路,擇路而逃,這對陛下來說,簡直是鏟除你父親和沂臨軍的天賜良機。”
祁丹朱抬眸看沈關山,眼底彌漫著濃重的血色,她以前雖然大致知道父親被害的過程,更多的卻隻是她母親和秦叔的猜測,如今她卻是第一次清晰地聽著這段過往。
她仿佛眼睜睜看著英雄們是怎麼成了深淵裡的白骨,冷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當時我們兵分兩路,我跟在陛下身邊,吳赤東跟在你父親身邊,你父親負責護送太子,吳赤東其實早就已經是陛下的人,我們裡應外合做了一場戲。”
沈關山回憶起往事,語氣異常的平靜,神色沒有絲毫愧疚。
“吳赤東趁著你父親不注意,偷偷將尚在繈褓之中的太子偷走,然後引誘你父親去救,我們早就已經在崖邊布好了陣,隻等你父親落網,你父親明知道那是一個陷阱,可為了救太子還是去了。”
祁丹朱雙目赤紅,咬牙看著他,忍無可忍地厲聲道:“你們對外宣稱吳赤東偷聽到我父親要帶著沂臨軍反叛,所以去跟陛下告狀,陛下得知後,念及兄弟情深,命令你前去規勸,可我父親死不悔改,還要殺你和吳赤東滅口,兩方發生爭執,你們才不得不反擊……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些事!你們從一開始就是設局想將我父親置之死地!想趁這個機會把沂臨軍剿殺乾淨,你們設了圈套,讓我父親往裡跳!你們用太子做餌,利用我父親的忠君愛國之心,活活將他殺死!”
沈關山神色冷漠,“這是你父親自己的選擇,最後緊要關頭,你父親明明已經知道是我們設了圈套要害他,可他為了救太子,還是抱著太子一同跳下了懸崖。”
祁丹朱咬緊下唇,呼吸粗重地喘息著,臉頰因為憤怒而漲紅,眼中水光滾動,具是難以言說的恨意。
沈關山沒有絲毫改悔地嘲諷一笑,“你父親估計以為這樣太子就還有機會能活吧,他卻不知道,懸崖底下是萬丈深淵,連條河都沒有,還常有野獸出沒,就算太子掉下去的時候有他墊著,暫時沒有死,底下的野獸聞到味,也早就跑過去把他吃了。”
祁丹朱眼中閃過一抹晦暗之色,她捂著胸口,呼吸仿佛都變得困難。
錦帝不是懷疑她父親有篡位之心,他們賭的分明是她父親的拳拳忠君愛國之心!
正因為他父親赤膽忠心,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去救太子,所以才落入了他們的圈套!
他們在設下圈套的那一刻,就已經猜到了他的選擇,他們明知道他根本沒有反叛的念頭,卻還是因為自己的猜忌和妒忌,選擇將他推上了絕路。
她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進手心裡,咬緊牙關,嘴裡隱隱彌漫著血腥氣,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你們這群畜生。”
沈關山神色薄涼,仿佛對祁丹朱的指控和怒罵無知無覺。
祁丹朱唇角抿得極緊,“陛下為了名正言順地鏟除沂臨軍,可以連太子都搭進去了,還真是跟沈大人一樣心狠手辣,麵對親生骨肉都毫不手軟。”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沈關山抬頭看著窗外的天色,怔神片刻,道:“午時已過,厚兒應該已經魂歸西天了,你說你是來看我反映的,如今你現在看到了,有何感想?”
祁丹朱咬牙道:“我祝福沈厚下輩子再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沈關山聲音冷漠無情,“他是我的兒子,我當然心疼他,但能為家族而死,是他的榮耀。”
“是為了家族,還是為了你?就像你當初自私的欺騙我母親入宮一樣,你當時難道也覺得自己這樣做是為了沈家的榮耀嗎?”
沈關山神色有所鬆動,他歎息一聲,道:“是你母親太傻,對你父親一心一意,執迷不悟,陛下對她癡心一片,她入宮之後,陛下為了讓她不要尋死覓活,甚至連你都留了下來,如果她願意順從陛下的話,現在說不定已經坐上了皇後之位。”
祁丹朱冷眼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明知道我母親不願意,她進了皇宮隻會生不如死,可你卻還是親自把她送進了宮裡,將她關在皇宮的牢籠裡,不見天日。”
“誰讓你母親不肯相信你父親是叛軍,還一直吵著要尋找真相!”沈關山終於掩藏不住神色間的平和,氣急敗壞道:“從你母親救了陛下起,陛下就一直愛慕於她,我都看得出來,可她卻懵懂不知,一直傻乎乎地將陛下看作弟弟,我送她進宮享福有什麼不好?難道不比讓她一輩子想著一個死人強麼!”
祁丹朱怒道:“你所謂的好,就是將她送到了殺她愛人的仇人身邊!”
沈關山麵頰漲紅,“是她蠢!如果她肯助我一臂之力,沈家必定比現在還要風光!到時候她做皇後,我做國舅,有什麼不好?”
祁丹朱看著貪心不足的沈關山,忍不住嗤笑一聲:“風光?你已淪為階下囚,沈厚已經變成刀下鬼,沈家還有什麼風光可言?”
“沈家已經因為你心術不正,而一敗塗地!我娘說過,外祖父和外祖母無欲無求,隻希望你們平安快樂一生,請你不要再用沈家,為你自己的自私自利扣上官冕堂皇的借口!”
沈關山眼中閃過晦暗之色,胸口起伏,神色難堪。
他有恃無恐道:“沈家沒落了也沒有關係,反正陛下不會殺我,你也殺不了我,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擔心我叫他的秘密捅出來,根本就不敢真的要我的命,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也無可奈何,當年知道內情的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如今死無對證,上麵還有陛下這尊大佛壓著,你根本不能翻案!”
沈關山抬起頭,神色近乎快意地道:“你父親注定一輩子含冤受辱,你母親注定一輩子頂著柔妃的名字,你更是要一輩子認賊作父,做你的九公主,死後無顏見父母!”
祁丹朱將眼中的淚忍回去,她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沈關山。
“那你便活在這陰暗的牢房裡,好好等著看我如何撥亂反正吧。”
她大步走出牢房,再也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