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106章(2 / 2)

隻有春知處 風歌且行 16178 字 2個月前

“再看我就把你臉頰上的肉給咬下來。”許君赫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凶惡道:“隻能看我。”

紀雲蘅被嚇一跳,不知道許君赫為何突然變臉,將視線收回後落在他的脖子上,盯著道:“那我要看多久才能保住我臉頰上的肉?”

許君赫氣笑,又覺得喜愛,伸手對著她的臉頰捏揉了一通。

半個時辰後,聖駕親臨。

紀雲蘅看見龐大的人群如同風下的麥浪,從前到後地跪了下來。緊接著棚下坐著的官員也都起身,撩袍往地上跪。紀雲蘅有樣學樣,跟著一起跪在地上,就聽耳邊響起極其響亮,震耳欲聾的聲音,“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像是在山穀間久久回蕩不息,如此波瀾壯闊。

皇帝下了轎子,站在正中央的高座處,用渾厚的聲音道:“平身。”

吵鬨的聲音不絕於耳,百姓們紛紛起身。許肅裕對身邊的官員說了幾句客套話,下令落座,其後所有人按順序一一坐回棚中。至此,這場宴席才算是正式開始。

十八麵大鼓在同時敲響,號角長鳴,流水席開始往桌上擺,成百上千的下人魚貫而入,穿梭在各個道路上,將手中的東西送向各處。這草場再怎麼大,也不可能裝得下泠州所有百姓,更何況這裡還擺了不少東西,即便此處滿是人,比之外麵站著的,仍然隻能算是一小部分。

戲台拉開帷幕,盛裝打扮的角兒們踏步上台,伴著叮叮咣咣的嗩呐鑼鼓聲,開腔唱戲。

場麵一度十分熱鬨,百姓們處在極其興奮的狀態,多半也不是為了看戲來的,台下的哄鬨聲甚至會蓋過台上角兒們的唱腔。但皇帝卻恍若未聞,麵上帶著笑,一邊喝酒一邊與身邊人閒聊,模樣瞧著相當愜意。

紀雲蘅聽不懂台上的戲腔,且雙耳大部分都是周圍人的閒話聲,對此覺得很是無趣,又轉頭去問許君赫,“良學,你不是說今日可以看見邵生哥嗎?為何到現在還沒見到他人?”

許君赫的眼睛一直盯著台上,像是看得非常認真。他拿起杯盞,淺淺抿了一口酒,淡聲道:“彆急,馬上就能見到了。”

紀雲蘅聽聞便朝周圍看,想從人群中尋找到邵生的身影,來來回回都沒能找到。

她覺得許君赫隻是隨口應付她,或許今日根本見不到邵生。

紀雲蘅用手撐著腦袋,手指在桌上摳來摳去,耳朵裡灌滿了各種聲音,吵得嗡嗡作響。她歎一口氣,想回去了。

正當紀雲蘅無精打采時,想要對許君赫說離開時,台上的樂曲卻才此時突地停了下來。原本吵鬨無比的環境也因為鑼鼓聲的停下而漸漸安靜下來,眾人以為這場戲已經結束,紛紛朝台上望去。卻見台上有老生打扮的人站在台子中央,與其他人不同,他並未著盛裝戴髯口,臉上的妝容也並不濃重,穿著破舊的衣袍,與其他角兒不同。

紀雲蘅不經意的一個抬頭,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下子愣住。

她看不清那角兒的麵容,隻覺得身形十分眼熟。

卻見他往前踏了兩步,清亮的聲音驟起: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滿堂嘩然,在此時拍手喝彩,聲音如浪潮一般將台上那人的聲音淹沒。也就這麼一句,紀雲蘅就聽出了,這是邵生的聲音。她驚愕地瞪大眼睛,緊緊盯著那人,越看越覺得像邵生。

待拍手聲漸息,台上的聲音又變得清晰,嗩呐在頃刻間拔高而起,鑼鼓敲響,樂聲齊奏。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憑空一場大風起,厚重的雲層遮了太陽,天光在瞬間黯淡下來,哄鬨的人群不約而同安靜,聽著台上抑揚頓挫的朗誦。

也是在這時,眾人才發現這台上唱的第一出戲,便是——

“精忠報國。”紀雲蘅低聲喃喃。

頌至滿江紅最後一句,台上其他奏樂已經停下,唯有嗩呐經久不息,吹著悲壯的曲調。

卻見邵生撩袍而跪,忽而高聲喊道:“皇上,草民有冤啟奏!”

台下所有人對著變故震驚不已,議論聲又如潮水般猛地洶湧起來,因著人實在太多,吵鬨至極。

泠州刺史見狀更是嚇了個半死,喝道:“放肆!你有何冤情儘可敲鼓報案,何須再驚擾皇上舉辦的大宴!來人,將他拖下去!”

邵生跪得筆直,高聲道:“此冤案旁人斷不了,是能交由皇上定奪。”

孫齊錚急忙起身,對皇帝躬身行禮,“皇上,這不過是刁民鬨事,拖下去教訓一頓便是。”

“還不動手?”他轉頭對身旁的禁軍怒喝。

禁軍應聲而動,飛快往台上跑。

邵生卻沒有顯出驚慌的模樣,先是對著皇帝磕了一個頭,繼而道:“草民今日所伸之冤案,是十九年前裴氏貪汙受賄,謀害皇太子一案。當年從裴氏搜出的巨額贓物乃是被奸人所害,栽贓嫁禍!”

皇帝猛地一拍案桌,發出“砰”的聲響,麵上已是盛怒,“放肆!”

天子一怒,所有官員同時離席跪地,百姓紛紛矮身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許君赫便在此時開口,“當年的案子搜出那麼多鐵證,哪能有什麼冤情呢?你說對嗎,皇叔?”

許承寧被點了名,此時也站出來道:“良學所言正是。父皇,此人存心尋釁,拉出去斬了便是,切莫動怒傷身。”

原本還鬨哄哄的地方,此時竟詭異地安靜下來,沒有其他雜音。卻聽皇帝冷聲道:“你究竟是何人?”

這話是問台上的邵生的。紀雲蘅緊張地悄悄抬頭,朝台上看了一眼。

邵生仍筆直地跪在台子中央,黑沉沉的眼睛望著皇帝,說道:“草民姓裴,名紹生,家父裴延文。草民的祖父與裴寒鬆大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此話如一道驚雷,不僅落在周圍人的耳中,也重重落在紀雲蘅的心頭上。

許承寧大驚失色,急聲道:“絕無可能!”

他漲紅了臉,因太過激動而咳得厲害,又連聲道:“父皇,當初裴氏獲罪,所有直係男丁皆已處死!不可能有漏網之魚!”

裴寒鬆堂弟庶弟雖有不少,唯有一個弟弟是一母同出。裴家嫡係的血脈單薄,他弟弟膝下也隻有一子,名喚裴延文。那年出事時,裴延文有一幼子,時年六歲。這幾人都是處斬時重點關照之人,許承寧承接此事,辦得尤為仔細。他記得很清楚,當年這個孩子因在郊外的私宅裡玩,被他派去清理那些孩子的人給一並殺了,屍體倒是給帶了回來。許承寧當時反複確認,見他穿著錦衣華服,又帶著裴家的玉牌,還盤問了屬下好幾次,確認無誤後才將屍體扔去火堆裡燒了,自認絕無任何紕漏。

卻不想邵生道:“當年草民在郊外私宅中與刺客屠殺,有一孤兒與草民關係交好,更念著家父收養之恩,便與草民換了衣裳,讓草民從狗洞裡逃脫,這才得以苟活。”

許承寧恨得咬牙切齒,穩了穩情緒,轉頭對皇帝道:“父皇,此人口說無憑,想來是在此處刻意擾亂大宴。當年之事兒臣不敢有絲毫怠慢,確認了每一個罪人的身份,裴家直係的男丁不可能有人能逃脫。”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繼而望向邵生,“你可有證據?”

邵生便伸手往懷裡摸出了一封信,抬手拆了之後將信紙展開,約莫有兩三頁。他高高舉起,風將信紙揚起,上麵的字跡竟是血紅無比。他道:“此乃伯祖父當年含冤下獄後,在獄中以血著書,想向皇上,向世人言明自己的冤屈。”

當年裴寒鬆入獄,坊間曾有傳聞,說他曾留下一封血書,寫了滿篇的願望。隻是那封血書從未有人見過,而今邵生舉在手中,任風吹動,上麵密密麻麻的血色字體觸目驚心。

“我裴家祖訓便是‘精忠報國’,自我出生起,這四字就刻在了骨頭上。伯祖父一生為國,忠心耿耿,從未對皇上有過二心!可憐他卻遭奸人構陷,含冤而死,害我裴氏被滅滿門!我隱姓埋名,苟活至今,不過就是為了能將這封血書呈予皇上!”

“皇上,皇上——”邵生失聲痛哭,淚水滾滾而下,竭儘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將聲音傳到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紀雲蘅聽到此,早已泣不成聲,滿心震撼,無以言表。

許君赫往前兩步,震聲道:“裴紹生,你指認何人!”

邵生大聲道:“當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孫齊錚!草民手中已經掌握了特征,一樁樁一件件,願將孫齊錚的惡行向皇上稟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孫齊錚麵色大變,忙跪下磕頭,對皇帝道:“老臣為國鞠躬儘瘁幾十年,為國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時,喧鬨的聲音又起。台下諸多百姓議論紛紛,隱隱有幾句高聲,喊著孫相廉明為民,絕不可被冤枉。這喊聲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很快就淹沒了邵生的聲音,也充斥著紀雲蘅的耳朵。

她抬頭,朦朧的目光從人群掠過,聽進耳朵裡的,都是為孫相含冤的聲音。

官員們齊齊磕頭為孫相求情,許承寧也拖著病軀下跪,局勢仿佛一邊倒。唯有許君赫一人還立在皇帝身側。

正是哄鬨之時,忽而一支羽箭劃破長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處。聽得他慘叫一聲,鮮血迸濺而出,他的身體往後倒了一下,卻又很快爬起來,嘶聲喊道:“皇上!”

紀雲蘅驚得失神,哭喊聲脫口而出:“邵生哥!”

孫齊錚直到這一箭飛來之前,神色都還算是遊刃有餘,麵上雖然有急色,但並不是真正被逼上絕路的樣子。

然而當他看見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過後,臉色猛地蒼白,像是醍醐灌頂一般,渾身顫抖了起來。

又一支箭飛來,正中邵生腹部,他噴出一口血,即便是滿臉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卻張著滿口血牙,繼續喊道:“皇上——!”

緊接著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著傷勢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聲:“還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護駕!”許君赫大喝一聲,隨手將地上的紀雲蘅拎起,急聲道:“戚闕!”

尖叫聲四起,所有人開始因懼怕而奔逃。官員們更是嚇得亂成一團,禁軍蜂擁而至,快速在四處散開,湧入人群中竭力維持秩序。

紀雲蘅的雙眼被淚水模糊,失神地被許君赫拽著進入禁軍的保護層。侍衛左三層又三層將皇帝眾人給保護住。

草場上的人太多,光是維持秩序就耗費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卻一開始的三箭之外,沒有其他攻擊。好像那刺客的出現,隻是為了殺邵生而已。

皇帝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所有官員膽戰心驚,伏低了身子不敢抬頭。孫齊錚與許承寧的臉色更是難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強作鎮定一般。

其後戚闕撥開人群大步而來,手裡捏著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雙手將箭舉起來,“皇上,台上那人已經咽氣,這是從他身上拔下來的箭。”

“何意?”皇帝擰著眉沉聲問。

“臣不敢妄言,還請皇上親自看看。”戚闕道。

許君赫抬步上前,將其中一支箭拿起來,箭頭被擦過,血液浸泡過後,上麵篆刻的字體就更為明顯。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孫齊錚,“這不是孫大人的箭嗎?”

孫齊錚撲通跪下來,磕著頭顫聲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贓的!這都是那來路不明的小子憑空捏造的一場戲!老臣怎知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說這些,更遑論去安排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他,這豈非更加惹禍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這幾支箭從何而來?難不成也是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來嚴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從你的手裡偷出這些東西?依朕看來,怕是當年裴家之事確有隱情,你是怕他當眾揭發你太多,逼不得已將他當場射殺!孫齊錚,你簡直膽大包天!來人,將孫齊錚革職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當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麼冤情!”

孫齊錚麵色如土,渾身嚇得軟成了麵條,被人拖起來時都隻會哭喊,沒再求饒。

他心裡清楚,再多的解釋求饒都沒用了,這場栽贓他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隻因這場戲不是演給皇帝看,是演給泠州的百姓看。唱戲的人不隻有台上的邵生,還有台下的許君赫,座上的許肅裕。

喊的是十多年前的冤案,擒的是他孫齊錚。

也是在此時,紀雲蘅才明白,她並不是那縷東風。

邵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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