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2 / 2)

隻有春知處 風歌且行 14710 字 6個月前

殷琅放輕腳步,行過茫茫煙霧,走到了寢宮的最裡頭,撩開層層明黃色的紗帳,對著裡麵的人低聲道:“殿下,大師們誦讀完畢了。”

許君赫著一身雪白長衣,赤金的四爪蟒點綴在袖邊衣擺,長發如墨般潑在身上,絲絲縷縷地散著。

他正壓著不耐煩的情緒,閉著眼睛假寐。

變成狗這事兒,他跟誰都沒說,若是說出去彆人指定以為他瘋了。

所以許君赫醒來之後,二話不說讓人去了泠州最為出名的寺廟,將和尚請來寢宮裡燃香火,誦佛經。

如今將這寢宮裡熏得煙霧繚繞,儘是香火的氣息,他才覺得身體好受了些。

“讓住持進來。”許君赫微微睜眼,淡聲吩咐。

殷琅去外麵通傳一聲,很快便帶著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進來。他身上披著紅色袈裟,脖子戴了一串佛珠,雖年紀看起來有六七十,但身板硬朗,步伐穩健,到了許君赫麵前,也不卑不亢地行禮,“拜見太孫殿下。”

許君赫開門見山道:“我來了泠州之後便身體不適,噩夢頻頻,有沒有什麼法器給我壓一壓身上的邪氣?”

誰知那住持被免禮之後,抬起頭來便道:“殿下身上殺孽諸多,血氣太重,將來便是成為天下共主,也會是暴虐之君,為禍天下黎民。”

“放肆!”殷琅嚇得心驚膽戰,一聲厲喝,“膽敢在殿下麵前口出狂言,你找死!”

此話了不得,且不說許君赫現在隻是儲君,上頭皇祖父健在,現在談繼位之事,便是明晃晃咒皇帝去死。再說這一句暴虐之君,就差指著許君赫的鼻子罵了,莫說是泠州寺廟的住持,便是朝中隨便哪個手眼通天的大臣,敢當著他的麵說這種話,也是掉腦袋的下場。

但住持並不畏懼,神色淡然地將後半句說完:“泠州乃是神明眷顧之福地,所以才會與太孫殿下身上的氣息相克,長住此地,或可洗清殿下身上的業障。”

話音落下,寢宮中靜了許久。

殷琅一聲怒喝讓宮人們都嚇破膽,趕忙跪下來,將頭垂下去呼吸都放輕,生怕這住持惹怒了皇太孫,殃及池魚。

每一刻的寂靜,都是折磨。

許君赫聽完整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撩起眼皮看了住持一眼。

他向來是個神鬼不敬的主,來泠州之前根本不信什麼神佛,也就是出了變成小狗這事兒,才叫來了這些和尚在寢宮裡誦經。

這住持看起來很老了,老的人大多都頑固,頭上一根毛都沒有,膽子倒是長了滿身。

許君赫似笑非笑,“你如此敬重泠州的神明,那你猜猜,他們會不會救你一命?”

住持低下頭,平靜道:“生死皆由天定,老衲命如塵土,不值得神明眷顧。”

許君赫眼裡的笑並不和善,但也沒有殺意。

他雖然手上的確沾了不少人命,卻也不是因為彆人說一兩句難聽的話就大開殺戒的人,隻是寢宮裡這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宮人,倒是讓他頗為滿意。

敬,不足以讓人信服與忠心,畏才可以。

許君赫沒有殺心,但氣倒是有的,恨不得當場打一頓這說話難聽的老和尚,但看他這把老骨頭,兩拳下去怕是爬不起來了。

不能動手,於是他罵道:“頭上的毛都沒剃乾淨,就敢出來騙人,我看你個老禿驢是活膩了,若非是怕擾了皇爺爺出來遊玩的興致,我先斷了你的兩條腿再讓人給你抬出去,看你供奉的什麼能不能將你的腿接上。”

殷琅聽得這話,心裡吊著的氣就散了。

他自小就跟在這小霸王身邊,早就把他的性子給摸透,知道許君赫說的這話雖然不好聽,但這些和尚卻能完好無損地送回去了。

雖然這和尚一副成心找死的模樣,但殷琅也生怕許君赫當真對這些和尚動手,落下個性子殘暴的壞名聲。

當然,許君赫現在的名聲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住持神色淡然,寵辱不驚,從袖中掏出了一串褐色的珠子,道:“這佛珠供在廟中許多年,浸染了香火氣,今日獻給殿下,或能穩固心神。”

殷琅是個眼睛極其厲害的太監,他隻看一眼,就知道這老和尚拿出的東西是個寶貝。

他打小跟在這位得寵的皇太孫身邊,在宮裡什麼東西都見過,瞧見這佛珠,卻還是在心裡驚歎一聲。

許君赫沒說話,隻將頭微微一偏,便是極細微的動作,殷琅就會意,上前將佛珠給接了下來,輕輕放在許君赫手邊的桌子上。

“辛苦住持,奴才送您出去吧。”一改方才厲喝的模樣,殷琅又是滿麵笑容,將老和尚給送了出去。

回來時許君赫正看著桌上的佛珠手串發愣。殷琅走過去,將手串捧起來細細檢查,又聞了聞,才道:“殿下,這老主持出手大方,此佛珠是奇楠木所製,又盤了多年,浸在香火裡,這天下間怕是找不到第二串佛珠能與之相比。”

許君赫伸手接下,十八顆珠子,個個圓潤光滑,正正好能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心想,香火也熏了,佛經也念了,法器也有了,這回不能再變成小狗了吧?

不過到底有沒有用,還是等傍晚才知道。

夏季日長,太陽掛在天上許久,才慢慢往西邊落去。

紀雲蘅一整個下午都在房中,給小狗做玩具。

她之前給自己做了一個玩具,雖然被小孩兒搶走過幾天且玩得臟兮兮的,後來也越洗越臟,以至於曬乾之後又硬又醜,但紀雲蘅還是決定先給小狗做一個。

說是玩具,不過是將幾塊布縫接在一起,在裡麵填上柔軟的沙土和棉絮,撐成一個圓鼓鼓的球,再往上縫幾條細長的飄帶,飄帶的尾端掛兩個小鈴鐺。

鈴鐺是舊的,並不響,但是砸在地上也會發出聲音,不吵鬨。

紀雲蘅很滿意這個新做出來的球,愛不釋手地捏著把玩很久,很是不舍。

但既然決定了給小狗,紀雲蘅就不會據為己有,她站起身,拿著球去院中找小狗。

但不知為何,平日裡喚一聲就有回應的小狗眼下卻不論怎麼叫都沒應聲,紀雲蘅在前院後院來回轉了幾遍,搖著手裡的球連喊數十聲,這才意識到,小狗不在院中。

她起先以為小狗從後院那個小側門出跑出去玩了,但行到前院大門的時候,才發現前院的門底下被掏了個洞。

這門年歲很久了,本身就破舊,木門下方被蟲蛀得全是洞,腐木一踢就爛了。

小狗約莫是在院中玩得無趣,刨爛了門,鑽出去了。

若是跑出去玩,紀雲蘅倒不擔心,但小狗從前門出去,就進了紀宅中。如若讓宅中的下人瞧見抓起來打一頓,再帶出去給扔掉,紀雲蘅就無處可尋了。

更何況小狗脾氣不好,咬著人了給打死也是可能的。

想到此,紀雲蘅就顧不得其他,趕忙將門打開出去。

這些年住在小院裡,沒有紀家主母的傳喚,她是不能出小院的。前些年小院的門一直掛著鎖,隻有在下人送飯或是在清理垃圾的時候才會將鎖暫時打開,後來見紀雲蘅守規矩,門鎖就給撤了。

這是紀雲蘅頭一次壞規矩,擅自開門出了小院,邊往外走邊喚小狗。

就是這麼不趕巧,沒走幾步,撞上了幾個婢女迎麵而來。

為首的婢女喚作秋娟,是紀家主母的貼身丫鬟,如今在宅中下人的地位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她見到了擅自出門的紀雲蘅,當即臉色一變,出口的腔調也十分怪異,回頭罵道:“喲,大姑娘怎麼出來了?你這些婢子怎麼當差的?見天偷懶耍滑,這若是讓老爺知道了,沒你們好果子吃!”

紀雲蘅隻出來這一回就被抓住,嚇得停住腳步,白潤的臉漲得通紅。

她認出這是總伺候在主母身邊的婢女,怕她回去告狀,讓自己受責罰。

“大姑娘,夫人讓我們來給你量尺寸,裁新衣。”秋娟上前,不輕不重地扯住紀雲蘅的胳膊,笑眯眯道:“許是有天大的喜事兒要落到大姑娘頭上了。”

紀雲蘅被往回拉了兩步,稍稍用些力氣掙紮,“我要找我的小狗。”

“什麼小狗大狗,紀宅中哪裡有這種畜生?”秋娟轉頭望著她,滿是細紋的臉,笑起來卻並不和藹,反而暗含一種不耐的警告,“老爺先前下令,非傳喚不得出靜思院,你娘生前便一直遵守著未出差錯,怎麼大姑娘學不到一星半點的守規呢?今日大姑娘偷跑出來已經是逾矩,趁彆人還沒發現趕緊進去吧,我們是帶著差事來的,時間也不多,望大姑娘體恤。”

其他婢女跟著附和,嬉笑著,神情話語無比尖銳刻薄。

這些沒有半點恭敬的字字句句,像是鈍頭的刃戳進了紀雲蘅的心口。

她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酸脹的沉悶遍布心裡的每個角落。

不知是傷心自己心愛的小狗被人鄙夷地喊作畜生,還是想起了她那被小院困住了後半生,鬱鬱而終的娘親。

紀雲蘅不再反抗,由秋娟拉著回了小院裡,讓婢女量著身上各處的尺寸。

手裡捏著的球被秋娟搶下,隨意地扔到了一邊,滾了幾圈沾上塵土。

她認真縫了一下午的,嶄新的玩具,臟了。

紀雲蘅偏頭看著地上的球,抿著唇不語。

秋娟帶著婢女量好了裁衣所用的尺寸就飛快地離開了,仿佛這小院是什麼肮臟的地方,多留一刻就沾染上晦氣。

人走了,門卻沒關上,紀雲蘅懨懨地走到圓球邊上,將它撿起來,白皙的手拍了拍上麵的灰塵,然後走到門檻邊上坐下來,安靜著。

許君赫就是在這時候變成小狗。

他看著麵前無比高的牆,和身邊比他還高的雜草,就知道白日裡那些焚香誦經,還有那串佛珠一點用都沒有。

不過今夜是第三回,許君赫實在是狗叫累了。

他站在草中,正思考著回去後是先燒了那誆人的破廟,還是先把那老禿驢抓起來打一頓,還未有所動作,就看著麵前經過了幾個婢女,腳步飛快。

“真是晦氣死了,怎麼領了個這樣的差事。”

“據說誰來這地方誰就要倒黴,先前來此處送飯的下人,回去就病倒了,一連換了好幾個人呢。”

“還是快走吧,免得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

許君赫見幾人快步離開,邁動小短腿往前走了一段,一轉頭就看見敞開的雙門。

便是天光黯淡,許君赫也能一眼看見坐在門邊的人。

太陽落了,小院裡沒了光,一片昏暗。

風穿過梔子樹,茂密的葉發出細碎的聲響,花香被卷到院子的每一個角落中。

紀雲蘅坐在門檻上,長發散下來垂在地上,額前的碎發輕輕飛揚著。

她低著頭,一副喪氣的模樣。

許君赫看著她,喂了一聲,出口便是一聲響亮的“汪!”

紀雲蘅聽聲抬頭,刹那間與許君赫對上視線。

穿過喧囂的夜風,許君赫看見紀雲蘅赤紅的雙眼,墨黑的眼眸染上晶瑩,變得更加明亮清澈。

淚珠從她那雙漂亮的眼中滾落。

靜謐,卻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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