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1887 字 3個月前

轉眼已經入秋,地裡的莊稼漸漸熟了。以往這時候都是農戶們最高興的時候, 到處都該彌漫著豐收的喜悅。可今年卻並非如此。

眼看著秋收的時節越近, 劍州的農戶們就越感到焦慮。

之所以焦慮, 皆因眼下劍州的形勢無比混亂。這兩年許多流民湧入劍州,流民一多, 治安就亂。城裡也好, 鄉裡也罷, 天天都有流民偷盜搶劫的事情發生。可以說如今劍州的流民亂象比起前兩年閬州的山賊之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劍州的官府對此卻毫無治理之法。

農戶們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年,終於等到豐收。而這時候也是盜匪流寇最虎視眈眈的時候。農戶們挖了壕溝, 壘了土牆, 一樣擋不住盜賊。不光盜賊會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損失, 劍州可不像邊上的閬州已減免賦稅, 劍州的百姓仍有一大堆的苛捐雜稅要交。這樣一來,到時候農戶能留在手裡的實在少得可憐, 也不知能否熬過接下來即將到來的寒冬。

如此一來, 農戶們怎能不焦慮呢?

可惜焦慮並不能改變什麼。該來的事情總還會來的。

……

轉眼,田野裡的第一波麥子黃了。

此時田野裡卻不見歡聲笑語,反是哭嚎聲絡繹不絕。

“住手!快住手!不能割啊!”一位老者和一個年輕的男人在田裡試圖攔住五六個正在割麥子的人,可那些割麥子的不僅人多,還都凶神惡煞, 揮舞著手裡的鐮刀警告他們不許靠近。

“滾開!你們想賴掉田租嗎?!”

“不不,田租我們一定會想辦法交的。可是這麥子還沒是夾生的, 你們不能都給割了啊!”

“我們不割, 就讓賊都給割走了!少廢話, 這是地主的命令,有什麼話你們自己找地主說去!”

那老者和年輕人是父子,而那些割麥子的則是地主家的惡仆,割的正是這對父子家的麥田。

眼下田裡的麥子雖熟了,卻還沒熟透,有些葉子還綠著。這時候提前割麥不是不行,可每畝少說要損失幾十斤的產量。這損失地主可不會承擔,地主一貫都按定額收租,不管旱年澇年,不管農戶遭遇了什麼,地主都不會少收租。而諷刺的是,收夾生麥子造成的損失雖不由地主承擔,其實對地主來說也不算什麼,可承擔這些的農戶失去的很可能就是一口救命食。

“我們村裡每天晚上都有人值夜,來了幾波盜賊都讓我們趕跑了。求求你們了,再等兩天,再等兩天這麥子就全熟了!”

“得了吧,瞧瞧你們這片田邊上禿的,那不是賊走割的,難道是老鼠啃的?還是你們自己割了,偷偷藏起來,想賴掉田租?!”

老者急道:“那、那是前兩日。那賊割到一半被我們發現,就趕跑了。這幾日我們已經加強看守了。”

在田畝的邊上,有一塊田已經禿了,那的確是被盜賊們提前割走的。盜賊也同樣不在乎割早了會造成多大的損失,隻在乎自己能搶到多少糧食。

無論老者和年輕人如何哀求,地主的奴仆們仍然在拚命地割著。一捆又一捆秧秧的麥子倒下,被他們裝上板車。

老者坐在地上絕望地哭著,年輕人則雙拳緊握,雙眼通紅。

忽然,忍無可忍的年輕人爆發了。他猛地朝著一個離他最近割麥人撲過去,從背後用胳膊勒住那人脖子。那割麥人嚇了一跳,拚命掙紮。然而年輕人力氣極大,死不鬆手,隻片刻,那割麥人就已臉色脹紅,額角青筋暴起。

另外幾個割麥人見了這一幕,嚇了一跳,趕緊跑過來幫忙。然而他們離得較遠,還沒跑近時,被勒脖子的割麥人已失去力氣,手裡的鐮刀脫手墜地。

那年輕人立刻鬆開手,彎腰撿起鐮刀,一刀紮進割麥人的胸口。鮮血瞬間噴湧而出!

他又拔出刀,轉向其他幾個正向他靠近的割麥人。他滿身是血,凶神惡煞,仿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般。那幾名割麥人被嚇到,紛紛停下腳步,竟不敢再上前去。

他們不過去,那年輕人反倒不肯放過他們。他大喊著揮舞鐮刀,朝一名割麥人衝去!那割麥人被他這氣勢嚇得差點尿褲子,哪敢迎戰?剛割下的麥子也不要了,轉身沒命地撒腿就跑!

“瘋了,這家夥一定是瘋了!”

其他幾個割麥人見到如此情形,雖然手裡都有鐮刀,可哪個真敢搏命?當下也紛紛後退,趕緊跑了。

待人都跑沒影後,年輕人鐮刀脫手,緩緩跪倒在地。他的身前是他驚恐絕望的父親,他的背後是一具還冒著血泡的屍體,他的周遭是一片被割禿了的麥田,以及一摞高高的麥子。

秋風吹過,麥穗發出悉悉索索的聲浪,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當他以為要結束了的時候,又有一波迎麵打了過來。

……

衛玥衣著光鮮地騎在馬上,身後跟著數人,正從田埂邊經過。他們的打扮像極了一支商隊。

遠處忽然傳來慘叫聲,他們伸長脖子往麥田裡一看,正巧看見了年輕人刺死一名割麥人的情形。眾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停下腳步,衛玥也勒停了馬,駐足觀看。

他們離得較遠,聽不清那些人在喊什麼。隻瞧見年輕人發瘋一般朝幾個手裡拿鐮刀的人撲,那些人很快就全被嚇得丟盔棄甲地跑了。

雖然他們瞧見的這一幕沒頭沒尾,但看看田裡尚泛著青的麥子,每個人都迅速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實在不算什麼稀罕事,尤其是在近兩年間,時有發生。

衛玥望著田裡的年輕人,遲疑片刻,扭頭叫道:“趙老大,趙老二。”

趙家兄弟忙上到他身邊,問道:“衛哥,什麼事兒?”

衛玥朝著那對父子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你們去問問他們,願不願跟我們走。”

趙家兄弟一愣,那年輕人今日殺了地主的家仆,往後不會有好果子吃。他的全家人怕也都會遭到牽連。倒不如就這麼走了,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趙老大忙道:“好,我們這就去。”說著拉了拉弟弟,兄弟倆就往麥田裡去了。

衛玥沒有停下等他們,一隊人馬停在這裡太過招搖,他便領著隊伍繼續往劍州城的方向走。陶白走在他邊上,幫他牽著馬,時不時往後看看。

衛玥則放眼眺望廣袤的田野。金黃在往年都是個喜慶的顏色,也不知為何今年看著卻顯得蕭瑟。

今日的風不小,一陣接一陣地吹,嚶嚶嗚嗚的,讓人分辨不清究竟是風聲,還是遠處有人在哭。

衛玥忽然開口:“先前我還不大明白,朱瑙為什麼讓我秋收以後再動手。眼下倒是明白了。”

陶白茫然地回頭看他:“衛哥,為什麼?”

衛玥道:“你不覺得最近劍州的天都陰沉沉的麼?”

陶白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今天的天其實不算壞,天空藍藍的,隻是沒有太陽。仔細想想,最近好像都是這樣的天氣,也沒怎麼下過雨。可不知道為什麼,被衛玥這麼一說,他又覺得好像是這樣,每天都覺得陰鬱沉悶。也不知這感覺到底打哪兒來的。

衛玥道:“今年比去年亂得更厲害了。”

陶白點點頭,附和:“是啊,我們這一路過來,都遇到好幾撥賊了。”

他們所過之處,幾乎每個村莊都被偷搶過,每走幾裡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流民。說起來也怪凶險的,他們這隊人都被流民盯上過幾次,差點就讓人搶了。幸虧他們人多,手裡又有武器,那些流民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衛玥道:“我以前想過一件事。你說這世道,窮人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窮,富人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富,這日子是不是就沒有變數了?反正我想不出能怎麼變。就連我們這些做賊的,也都隻敢去偷窮人家,不敢去偷富人家。當官的也庇護富人,不庇護窮人。富人大概要永遠富下去,越來越富,越狠心越能富。”

富人田連阡陌,家仆眾多,能在田野中修建堡營牆,在城池裡修築高牆大宅。不是做賊的不想從富人下手,而是他們沒有這樣的本事。他們能夠得手的,往往也隻有那些連高牆都修不起的窮人。

陶白被他說得臉上有慚色,衛玥自己反倒沒有,仍舊很淡然。慚愧之類的想法對於他來說隻是庸人自擾。

衛玥又道:“不過最近我發現,其實還是會變的。流民的日子過不下去,隻能去搶沒錢的農戶;沒錢的農戶日子過不下去,隻能反抗不夠厲害的地主;不夠厲害的地主日子過不下去了,可能就得反抗官府了。要是連官府的日子也過不下去,可算到了富人把錢財往外吐的時候了。”

陶白聽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衛玥到底想說什麼。而衛玥沒有再往下說,於是他隻能去回憶衛玥前麵說了什麼。想著想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衛玥。

衛玥回頭看了一眼,趙家兄弟已遠遠地追過來了。又一陣風吹過,他攏了攏衣襟,吩咐眾人道:“我們走快點,爭取早點進城。城裡好歹還安全些。要不然我們這些做賊的裝幾日闊人就讓彆的賊給搶了,簡直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眾人也被沿路的流民那虎視眈眈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慌,連忙加快腳步,朝劍州城的方向趕去。

=====

閬州府內。

朱瑙門外響起敲門聲,他道:“進來。”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驚蟄:“公子,劍州那裡送消息來了。”

朱瑙問道:“怎麼說?”

驚蟄道:“說是日子已經定好了。十月的最後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