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1 / 2)

妄人朱瑙 鐘曉生 13477 字 3個月前

往後的數日裡, 無論是成都府還是閬州府,氣氛都變得異常緊張。

每日堂上烏壓壓一群官吏整齊排開, 人人麵前擺著卷宗和算盤, 劈裡啪啦算個不停, 寫個不停。不同部署的官員們經常一言不合就吵起來, 直到麵紅耳赤地吵不動, 還要揪著對方去找長官評理。

不僅文官們日日神經緊繃,武卒們也練得越發勤快了。

虞長明雖帶了一批人去了劍州,可閬州餘下的廂兵們並沒有因此停止訓練。驚蟄的少年軍更是每日勤練從未停下。除了他們之外,閬州的校場上還多了第三波人……

……

“集合了集合了!要出發去訓練了!”

隨著一陣吆喝聲,屋裡的人接二連三地出來,在院子裡排好隊伍。衛玥走到隊伍前方, 一眼掃過去就發現缺了幾個人。

“還有幾個人呢?去哪兒了?”

又等片刻, 五六個人匆匆忙忙從院子後的方向跑過來,分彆是王久、陸八等人。

衛玥冷冷地打量他們:“你們幾個剛才躲在那裡乾什麼呢?商量什麼秘密?”

王久等人嚇了一跳, 連連搖頭,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心虛。“沒沒沒、沒有!剛才樹上有一隻鳥掉下來了,我們就圍過去看看……”

衛玥道:“鳥呢?”

“飛、飛走了……”

衛玥盯著他們,把那幾個人盯得頭都快要埋到胸口了,忽然嗤笑一聲, 道:“都給我入隊!”

那幾人鬆了口氣, 連忙走進隊伍裡去。

衛玥道;“出發!”

幾十人的隊伍便向外麵走去。

王久混在隊伍裡, 小聲問邊上的人:“咱們今天是要去哪兒啊?”

被他問的人道:“去校場訓練啊。昨晚通知過的, 你忘啦?”

王久這才想起來, 連連點頭:“哦哦,對。是說今天開始教我們習武來著,我想起來了。真奇怪,廂兵學武乾什麼?”

那人揶揄地問道:“兄弟,你們幾個人剛才真的在院子後麵看鳥啊?”

王久頓時緊張起來。他乾巴巴道:“對、對啊。就……看鳥啊。”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了什麼,但沒再問下去了。

王久頓時捏了把冷汗。看鳥當然是借口。剛才那五六個人跟他一樣,都是從劍州來的流民。前段時日由於劍州形勢大亂,他們趁著兩州邊境的守衛不備,偷偷溜進閬州,想在閬州偷盜謀生,結果還是不幸被閬州的官兵給抓住了。在被關押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們被閬州府安排充軍,變成了衛玥的手下。

當初衛玥完成了朱瑙交給他的任務,順利拿下了劍州府,朱瑙亦實踐了自己的承諾,讓衛玥在留在閬州學習做事和領一筆豐厚的賞金離開中做選擇。衛玥選擇了前者。之後朱瑙便幫衛玥在閬州安頓下來,原先衛玥的手下仍然歸他管,並且朱瑙還又給他添置了些新的人手——也就是王久這些被抓住的流民。總共湊了幾十個人,全由衛玥管理。若衛玥能把這些人帶好了,以後會有更多機會給他。

然而這並不是什麼美差事。像王久這樣的流民可不好帶。當初衛玥之所以能拉起他自己的流民隊伍,是因為他能帶著那些人找到生計活下去。可現在他們當了兵,糧食都由閬州府提供,也就沒有了死局之中求活路的情景。這些新來的流民力氣沒多大,壞心眼卻不少。像王久他們這幾個人剛才聚在一起,就是在商量逃跑的事兒。

雖說當兵之後不再愁餓肚子,但多年以來,當兵是極受人歧視的。隻有賤籍和犯了罪的人才會被送去參軍。因此對於大多人而言,隻要還有彆的路可走,就絕對不願意當兵。所以這些流民就湊到一起,商量找機會從軍營裡逃出去,在閬州狠狠搶上一筆,從此回劍州也好,去其他州也好,都逍遙自在了。

在前往校場的路上,眾人路過了一片村莊。

那村莊裡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臘肉,有的是幾根灌好的香腸,有的是一整條大豬腿,立刻就把新兵們看得眼都直了。

王久狠狠咽了口唾沫,心道:這閬州人也太富了吧?!家家都能吃上肉?!他都不記得自己上一回吃肉是什麼時候了……等他們逃走以後,就來這村子裡搶一波得了,到時候一定記得搶條大豬腿走!

在眾人戀戀不舍的目光和一片吞咽聲中,村莊漸漸遠去,校場也終於到了。

校場上,閬州的廂兵們已經在訓練了。他們手持長|槍,正在練習槍|法。

“嘿!哈!嘿!”廂兵們的動作整齊劃一,隨著動作,口中發出喊聲,氣勢如虹。忽然,廂兵們齊刷刷地跳起,上百柄長|槍一同砸地,激起滿天塵土,連土地也隨之顫動。

新來的兵全都被嚇了一跳,個彆心懷鬼胎的家夥更是被嚇得差點轉身就跑。

“這這這,這是閬州的廂兵?!這居然是廂兵?!”

要知道廂兵隻是一群雜役兵,在劍州,廂兵的工作就是修橋鋪路之類的苦活兒。彆說有這麼好的武功了,怕是連兵器都沒幾個人摸過。而且當兵的之所以普遍受人歧視,也跟他們的麵貌有關係。

在劍州,廂兵要麼是猥瑣佝僂的,要麼是凶狠殘暴的。因為很多人都是犯了罪被充軍的,他們本身也許就是殺過人的惡徒。而廂兵的日子又很苦,吃不飽穿不暖,乾活還要挨打,所以他們也充滿戾氣。往往廂兵被拉到哪裡做事,哪裡盜竊殺人的案件就會迅速增多。這樣一來,老百姓怎麼可能對當兵的不歧視呢?

但閬州的這些廂兵,卻打破了這些新兵固有的認知。

“威、威風啊……”王久聽到站在他後排的陸八忍不住感歎了一句。陸八也是跟他一起商量要逃跑的流民之一,就在剛才他們出發之前,陸八明明還在那感慨寧願死都不想當兵呢!

他們畢竟不是來看其他人操練的,而是自己來訓練的。於是被拉到訓練場上後,他們每人被發了一根沒裝槍頭的長棍,就有專門的武官開始教他們訓練了。

看旁邊的廂兵舞槍舞得赫赫生風,可他們自己拿到兵器,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兵器在彆人手裡是兵器,在他們手裡就成了攪屎棍,一個個舞得歪七扭八的,還動不動不小心捅到彆人的屁股,砸到自己的腳,簡直醜態百出。

練了一會兒,校場上又來了一撥人。眾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群少年,小的看起來隻有十歲出頭,大的看起來也就十六七。

“怎麼來了一群小孩?他們也是來訓練的?”

“不會吧,這麼小年紀提得動槍杆子麼?連我提著都費力呢。”

然而少年們真的都去兵器架上取了武器,擺出準備操練的姿態。

新兵們看到這一幕,下意識練得更賣力了。大家腦海中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就算他們比不過廂兵,至少也在小孩子麵前掙個臉麵吧……

然而不遠處的少年們看到七歪八倒的新兵,都露出了嫌棄的表情。驚蟄一聲令下,少年們立刻開始練習刀法。他們手中兵刃整齊劃一,喊聲洪亮,矯捷如龍!

新兵們往那兒一瞅,瞬間就崩潰了:這閬州的廂兵不尋常,閬州的孩子們更不尋常啊!這麼小年紀的孩子就比他們厲害個百八十倍的,這閬州到底是個什麼神奇的地方啊?!

……

操練了一會兒,新兵們都已經累得不行了,一個個喘氣如牛,揮汗如雨。教官見狀,也隻能讓眾人停下先休息一陣。

不遠處的廂兵和少年們仍舊練得如火如荼,絲毫沒有要停下歇息的意思。新兵們忍不住就議論開了。

“那些小孩到底是乾什麼的?是不是都是閬州的富家子弟,聚集到一塊兒學功夫啊?”

“很有可能!富家子弟又不用乾活兒,就學點功夫強身健體。你看他們小小年紀,一個個長得那麼健壯,肯定是從小精細養大的。”

“真羨慕。我們怎麼就沒這麼命呢?”

衛玥聽到幾人的議論,嗬嗬笑了笑,道:“我以前也這麼以為過。不過他們真不是。”

眾人奇道:“他們不是?不是什麼?不是富家子弟?”

“不可能吧?普通人家的男孩不在家裡幫著乾農活,有空跑出來學功夫?”

衛玥並沒有回答,隻道:“一會兒你們自己問問就知道了。”

這些新兵原是不好意思跟那些英武神氣的少年搭話的。但被衛玥這麼一說,大家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有幾名少年離隊從他們身邊路過,打算去拿彆的訓練器械,就被他們給叫住了。

“哎,小兄弟,等一等。”

少年停下腳步:“什麼?”

新兵問道:“小兄弟,你們是什麼出身?”

少年奇道:“什麼出身?什麼意思?”

新兵問道:“你們是富家子弟嗎?”

“富家子弟?”幾個少年麵麵相覷,露出好笑的表情。

新兵又問:“那你們爹娘都是乾什麼的?怎麼會把你們送到這兒來?”

提到爹娘,少年們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了,神色變得有些傷感。終於有一名少年回答道:“我們大都是孤兒。前些年閬州最亂的時候,到處都是山賊。我們的爹媽有的被山賊殺了,有的餓死了,有的可能也跑去當山賊了,再也沒見過。我們都是被朱州牧收養的,朱州牧教我們讀書練功呢。”

新兵們頓時全愣了。他們都是初到閬州,瞧見閬州民生安泰、百姓富裕的樣子,差點都忘了幾年前的閬州也曾經曆過山賊之禍,也曾窮困不堪。是因為朱瑙當上了閬州牧,才逐漸把閬州治理成現在的模樣。

剛才,新兵們還對這些少年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有些敵視。可現在這些情緒都沒有了。少年們也曾是和他們一樣的苦命人,甚至比他們更苦命。隻是朱瑙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那閬州牧朱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

在校場練了一天,新兵們都被練得快散架了,衛玥終於帶著他們回去休息。

回城的時候,站在王久身後的陸八湊上來跟王久說悄悄話:“哎,剛才休息的時候我跟一個廂兵聊了一會兒。原來這閬州的廂兵也跟我們差不多,很多都是以前當過山賊的,或者是沒了土地的流民,閬州太平以後他們就被編成廂兵了。”

王久道:“我看他們這麼威風,還以為他們是閬州牧從哪兒募來的兵。原來也是戴罪充軍的啊?”

陸八道:“我也這麼說,但跟我聊天的那人說不是這麼回事,他說閬州跟彆的地方不一樣。”

王久奇道:“哪裡不一樣?”

陸八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的前方就已經出現了他們來時經過過的掛滿臘腸豬腿的那個村莊。早上他們來的時候,村莊裡的人都出去乾農活了,所以莊裡沒什麼人。現在回程的時候,農戶們都回來了,熱熱鬨鬨的,到處都是人在走動。

陸八和王久很有默契,下意識就把頭低下去了,恨不能把頭埋進胸口,不要讓彆人看見自己的臉。不僅是他們,隊伍裡好些人都有同樣的反應——在他們心目中,當兵的就是下賤的,是人生已沒有了希望的結局。也因此,他們謀劃逃出去以後狠狠搶一筆,既有反抗命運的念想,也有自暴自棄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