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笑一聲。
檀冬忙跑到裡間去了。
殷明鸞滾在地上,檀冬將她扶起,殷明鸞皺著眉摸了摸自己摔痛的地方,不服氣地爭鋒相對,語氣卻沒有什麼氣勢,反倒是軟綿綿的,帶著將醒未醒的迷糊和疼痛帶來的嬌氣。
“皇兄為何指責我和許紹良拉扯,我能看上他嗎?”
殷衢心中一動,忽然想要問個究竟。
這念頭不過是一滾,他壓了下去,回道:“朕何時指責你,朕讓你注意著些罷了。”
隔著一整麵的紗窗,殷明鸞偷偷往那邊望過去,殷明鸞的屋子是黑的,那邊卻點了一盞燈,殷明鸞趴在床上,用胳膊支著臉,看那邊燈火明暗,殷衢孤獨的影子坐在桌邊。
殷明鸞這時想到,殷衢一個人這樣跑到她宮裡來,有些不合時宜。一向恪守禮法的殷衢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他不是去了永和宮嗎?拋下新寵容更衣跑來她這裡說話,又是什麼規矩?
殷明鸞有些遲疑地說道:“皇兄……容更衣還等著。”
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有些冷了下來:“朕在後宮睡不慣,來你宮裡歇歇。”
殷明鸞說:“那皇兄回乾清宮?”
殷衢說道:“朕就在這裡,朕自有道理。”
殷明鸞想要問一問,但是深恐深問下去會越了兄妹之間的界限,誰家妹妹會對哥哥家裡的床笫之事問個不停。
殷明鸞拉著薄被,躺了下來,她看見對麵的燈也熄了。
她睜著眼睛,雙手交握著放在胸口,不知為什麼,她胸口堵著一口氣一般,像是春雨在淅淅瀝瀝地浸在泥土中,她有些滿足,又似乎有些難過。
早起的時候殷衢已經不在了,檀冬給她梳妝的時候,繪聲繪色地講了昨晚她起來看見殷衢的表情。
“奴婢當時就醒了個徹底……”
引得玉秋笑她沒出息,然後玉秋沉了臉說:“殿下,外麵人都在說,陛下昨晚留宿永和宮,卯時方才離開。”
殷明鸞拿著梳子的手頓了頓,想了想,說道:“皇兄此舉定有深意,且靜觀其變吧。”
永和宮的事暫且放在一邊,殷明鸞招手讓錦樓過來,悄悄附耳說了幾句話,錦樓麵露苦色,咬了咬牙,應了。
許紹良同前些天一樣,在慈寧宮請安了,就在宮中遊蕩,等到時間恰好,他就已經來到了水榭,專門等著殷明鸞。
等著等著,邊上走來兩個小太監,互相扯起了皮,走到他跟前時候,就開始動起了手,他們左右一推搡,許紹良來不及躲閃,最終竟然是他跌進了水裡。
等他狼狽爬出來時,兩個小太監早已沒有了人影,許紹良仔細想了想,這兩人一直沒有對著他吵,他連麵容也記不清楚。
他道一聲倒黴,出宮回了許府,感到身上發涼,想著不好,恐怕是要著涼了。
殷明鸞照常去學堂上課,等到下了學,走到水榭邊上時,這次沒有看到許紹良。
殷明鸞偷笑,然後回到了醴泉宮。
她用了一盞茶,和玉秋說道:“把錦樓叫進來。”
錦樓在耳房自己的住處翻箱倒櫃,又找來了舊衣服細細摸索了半天,麵帶愁色,最後歎了一口氣。
從前長樂公主賜給他的玉佩怎麼不見了、
門外站著小太監問:“錦樓哥哥,找什麼呢?”
錦樓動了動嘴唇,還是說道:“沒什麼。”
正說話間,玉秋進來了,說道:“公主找你。”
殷明鸞歪在美人榻上看書,見錦樓走進來,說道:“坐。”
她眼中藏了笑,問道:“怎麼樣?”
錦樓便說起來他是如何按照殷明鸞的吩咐將許紹良推進水裡的,講到許紹良的狼狽時,殷明鸞笑出了聲,但錦樓的笑卻有些意興闌珊。
夜色漸漸侵入醴泉宮,宮娥點亮了燈樹。殷明鸞沐浴完,發尾在滴著水,玉秋和檀冬走上前來,一人為她擦乾烏發,一人細細在上麵塗了香膏。
玉秋說道:“這樣晚,若是乾不了,明日就要頭痛。”
殷明鸞不太在意:“濕一些也無妨。”
她走到妝台邊上,在銅鏡裡看著自己的臉,雖然一絲粉黛也無,可是唇紅齒白,杏眼柔美。她打開胭脂盒,用指腹取了一點,還未挨在唇上,玉秋就用巾子給她手上擦乾淨了,然後蓋上了胭脂盒。
“公主彆弄到臉上去了,還要睡呢。”
殷明鸞伸過去拿珍珠粉的手訕訕地放下了。
殷明鸞想了想,將桌上的玫瑰露蓋子擰開,用手指滴了兩滴,揉在耳後。
玉秋疑惑地問道:“公主要出去見人嗎?”
殷明鸞慌道:“不,不見人。”
殷明鸞的頭發已經半乾了,她打發玉秋和檀冬休息。檀冬收拾著床鋪,不經意問道:“今日陛下會過來嗎?要不要燒著茶水。”
殷明鸞心中一緊,然後慢慢緩著呼吸說:“備著吧。”
玉秋走出去對檀冬說:“昨兒晚上陛下突然地來了,我們沒有預備著,今晚你還是在裡麵伺候著公主,我在外麵守著夜。”
檀冬點頭:“也好。”
殷明鸞讓檀冬熄了燈,她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
檀冬聽見殷明鸞翻身,老媽子心藏不住,說道:“公主既然睡不著,索性起來看看書,奴婢給公主再擦擦頭發?”
殷明鸞睡正了,將被子拉上來蓋住了臉,說道:“睡覺。”
室內安靜了許久。
終於,宮車滾滾之聲響起,由遠至近,似乎是朝這邊過來了,殷明鸞問:“檀冬,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檀冬仔細聽了聽,猜到:“似乎是往永和宮?”
殷明鸞陡然生出了一點期待,又多了一些不安。
檀冬問:“公主,今天陛下會過來嗎?”
殷明鸞道:“過不過來的,誰知道。”
檀冬於是睡不著了,她在慶幸已經在外間換好了衾被,爐子裡燒著水,便可以上茶,還有玉秋守在外頭,等下如果有人來,就不至於手忙腳亂。
主仆二人懷著不同的心事等著外麵可能的動靜。
殷明鸞不由得想到若是殷衢今晚不來,他在永和宮會是怎樣的光景。
不知道過了多久,殷明鸞覺得她已經厭煩了等待,她知道外頭玉秋還熬著夜在等著。
她想到永和宮大概是熱熱鬨鬨的迎駕,她又想到昨夜深夜殷衢跑過來,說他在後宮彆的地方睡不著。
她想,殷衢是個騙子,哪個地方會睡不著呢,更何況,他不必要在哪裡睡著,溫香軟玉溫存過,他大可以回他的乾清宮。
何必深夜來攪擾她的醴泉宮,鬨得一個檀冬,一個玉秋兩晚上不得安睡。
殷明鸞於是向外麵的玉秋說道:“玉秋,彆等了。”
玉秋吹熄了燈,在門口的榻上坐下了。
沒過一會兒,錦樓就匆匆地跑過來,推開了門,點上了燈:“玉秋姐姐,陛下過來了。”
話音剛落,殷衢就走了進來,玉秋跪了下來,張口要對殷衢問安,殷衢卻看了看裡間,隔著窗子的紗,隻能看見一片黑暗。
殷衢於是抬起手,示意玉秋不要出聲打擾裡頭睡覺的殷明鸞。
殷衢揮了揮手,示意自己不需要人服侍,玉秋半彎著腰,退了出去。
殷明鸞躺在床上,沒有睡著,自然聽見了外麵的動靜,她沒有打算出聲,隻是攥著薄薄的被子,她本來煩躁的心熨帖起來。
隔壁的燈很快就滅了。
殷明鸞也打算睡了。
她翻了個身,感到身上一股涼意,晚上開始下起小雨來,冷氣透進屋子裡,殷明鸞感到鼻子發癢,然後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隔壁的燈又亮了。
門敲響了,檀冬沒有睡著,拿了紙撚子將燈點了,殷明鸞看著檀冬衣著整齊,開了門對著邁步進來的殷衢福了福,就站在門口。
殷明鸞側躺在床上看著殷衢一步步走進來。
她沒有看過這樣的殷衢,他身穿著雪白的裡衣,頭發散著垂在身後,同尋常的衣冠儼然有了十足的分彆。
尋常的殷衢應當是可遠觀不可親昵的,現在的殷衢就像一個尋常富貴人家的俊俏公子。
能夠引得方圓十裡有姑娘的人家打探的那種。
殷明鸞感到被子裡有些熱了,她往裡麵藏了藏,想藏住腦袋。
殷衢見狀,蹙了蹙眉,他開口:“臉上怎麼發紅,是燒著了?”
殷衢轉頭對檀冬說:“叫太醫過來。”
檀冬點頭就要往外跑,被殷明鸞慌忙止住:“不用,我沒有病。”
殷衢不認同:“方才朕聽見你打噴嚏。”
殷明鸞尷尬。
殷衢看著殷明鸞,看了一會兒,他走了過來。
殷明鸞眨了眨眼睛,依舊半張臉藏在被子下,像是害羞一般,她還想往被子裡鑽得更深一點。
殷衢沒有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走了過來,伸出手。
殷明鸞閉上了眼睛,將被子往上拉。
殷衢挑起了殷明鸞的一縷烏發,他用兩指撚了撚,濕的。
他轉頭,不鹹不淡地看了一眼檀冬。
檀冬背後一涼,膝蓋一軟差點要跪下,她忍住了,忙拿來了一方乾淨的帕子。
殷明鸞這時候拉下了被子,露出兩隻眼睛看殷衢在做什麼。
檀冬捧著帕子過來,走到殷衢邊上時,殷衢伸了手,似乎要去接,但是又思索了一下,放下了手,將這隻手背在身後。
檀冬上前來扶起殷明鸞,殷衢退後了一步,突然想到了閨閣女兒許會有些不便,於是轉過了身。
檀冬為殷明鸞揩頭發,絲帛和烏發發出了細碎的聲音,殷衢似乎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玫瑰味道。
他突然感到在這裡站不下去了。
當殷明鸞叫他“皇兄”,嗓音還帶著一點睡醒的嬌懶意味時,他突然感到了不合時宜的一種慌亂。
殷衢什麼都沒有說了,他直直向門口走去,留下殷明鸞和檀冬兩人麵麵相覷。
一番折騰,殷明鸞的頭發終於乾得差不多,這一夜,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梧桐樹上,響起一陣沙沙聲。
屋內卻是暖暖的,和著玫瑰露的香氣,一夜好夢。
天還沒有亮,殷衢就推門走了出來,他對玉秋說道:“今晚彆讓你們公主候著,往後再不來。”
這兩日夜宿醴泉宮,是太過荒唐,若是傳出去的話,會是一番什麼光景。
他對殷明鸞,終究不是心懷坦蕩,如何能裝作坦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