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封更覺血液湧動,他問道:“嫵娘,你也覺得他像……”
顧嫵娘不確定了:“或許……再看看?莫要冤枉了好人。”
說話間,殷明鸞已經來到了他們中間,她給兩邊打了招呼,就要介紹一番,可是顧封一扭頭走了。
顧嫵娘看上去被凍著了,臉上白白的,她隻好說:“兄長他有些不舒服,妹妹,我也先走一步。”
***
路上跋涉了快有半個月,天冷,路不好走,殷明鸞病了一場。
她生病之時,又打聽到李貴太妃的病一直沒有好轉,心中未免有些鬱鬱。
殷衢命令人馬就近停下,找了一處暖和一點的住處,就這樣住了下來。
帷幔重重,沉香嫋嫋,殷明鸞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屏風外的極輕的說話聲。
“公主病中噩夢不斷,想來是擔憂貴太妃的緣故。”
帷幔被人撥起,她的額上微微一暖。
殷明鸞難得地睡熟了。
殷明鸞醒來,見玉秋端著藥走上前來,她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太苦了。”
玉秋給她嘴裡塞了一枚蜜餞,說道:“良藥苦口。”
玉秋擔憂地看了一眼殷明鸞,問道:“公主,還做噩夢麼?”
殷明鸞點了點頭,她說道:“不過方才我倒是睡了一個好覺。”
玉秋驚喜地說:“是陛下過來的那會兒?”
殷明鸞擰著眉回憶,並不記得殷衢來過,想來她半夢半醒的時候,和玉秋說話的就是皇兄吧。
殷明鸞聽見窗欞被風吹動的聲響,她兀自安靜著,半晌悶悶道:“玉秋,母妃會怪罪我嗎?”
玉秋隻以為殷明鸞在說離開上京的事,說道:“太妃娘娘怎麼會怪罪公主呢。”
殷明鸞沉悶說道:“因為我是她的女兒。”
但是她不是。
殷明鸞忽然感到無儘的孤獨。
腳步聲漸起,玉秋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有心事的公主。
殷衢走進來,看殷明鸞神色鬱鬱。
他走到殷明鸞床邊,摸了摸殷明鸞的額頭。
殷明鸞抬眼看著他,向來冷硬的天子臉上浮現的是疼惜之色,殷明鸞有些怔怔。
說不清是為什麼,她似乎感到窗外的鵝毛大雪就這樣往她的心口上砸,很輕,但漸漸悶著她,直到她不能呼吸。
察覺到殷衢就要抽回他的手,殷明鸞將頭一歪,臉頰磨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殷明鸞回過神來時,覺得自己膽大包天。
殷衢的手頓了片刻,然後鎮定自若地收了回去。
“不燒了,安心養病。”
殷衢說完似乎要站起來。
“皇兄!”殷明鸞叫住了他。
看著殷衢疑惑的目光,殷明鸞隻能拉出一個話題來講:“外麵風雪大嗎?”
燭影晃動著,劈剝作響,門外傳來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音。
“有些大。”
燭光映在殷衢的眼中,讓他看起來很溫暖。
“陛下——”
是張福山在門外喊。
殷衢終於站了起來,要走時,卻感到有些牽絆。
他低頭,看見殷明鸞揪住了他的衣角。
她想留住他。
殷衢便不想走了。
殷明鸞被他的眼神驚到,恍然發覺自己在乾什麼,連忙收回了手。
殷衢定定看了她片刻,什麼都沒有說。
到了晚間,殷衢再次踏雪過來。
他說:“朕睡不著,過來看看你。”
他又說:“從前問玉秋檀冬要過你袖中的那安眠香,她們給的卻不是同一種。”
他看著殷明鸞:“既然不肯給,朕就要在你這裡歇下了。”
殷明鸞將臉埋在被子裡,看著今日格外多話的殷衢。
殷衢合衣躺在殷明鸞身邊,側頭看她:“今晚還會做噩夢嗎?”
殷明鸞搖搖頭,原來是怕她做噩夢所以才來的嗎?
殷衢吹熄了燈:“那就睡吧。”
次日殷明鸞醒來,果然一夜無夢。
玉秋和檀冬端了熱水和帕子進來,打量了一下殷明鸞,說道:“精神了些。”
檀冬說道:“該不會是撞著什麼了吧?”
玉秋不解道:“啊?”
檀冬說:“要不然陛下一來就能睡好覺呢?陛下九五之尊,陽氣重,有陛下鎮著,邪物不敢接近的。”
殷明鸞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這兩聲讓玉秋檀冬又緊張起來:“公主,怎麼咳起來了?”
殷明鸞生病期間,般若教又掀起叛亂。
聖駕已經行至真定府,眼看叛亂愈演愈烈,當地官員卻毫無作為,殷衢直接派衛軍將指揮使和巡撫下獄。
談到由何人來平亂,殷衢沉吟:“衛陵。”
“衛陵?”宋吉感到意外,“衛陵恐有不臣之心,陛下三思。”
殷衢笑笑:“宋大人,眼下我們遠離上京,手上無人可用,情況緊急,事急從權。何況,難道讓你去平亂,讓衛陵在朕身邊護衛嗎?”
雖然殷衢口中說著情況緊急,可是宋吉一點也沒有察覺出來天子的慌亂。
在殷衢態度的影響下,宋吉沒有那麼著急上火。
“可是衛陵他……”
“朕意已決。”
宋吉歎了一口氣,不知是該說陛下太有魄力還是太不謹慎。
隻是當他拱手退去的時候,殷衢淡淡說道:“朕看顧封不錯,讓他隨軍。”
宋吉回頭,看著殷衢胸有成竹,像是看破了些他還不知曉的東西。
衛陵跟隨宋吉多年,熟讀兵書,此行果然沒有負殷衢眾望。
而顧封書劍飄零多年,竟然也不是個簡簡單單的遊俠,領了兩千精兵就能打破般若教萬人之眾。
衛陵站在沉寂的戰場中,隻見金烏西墜,滿目瘡痍。
他手扶斜插在屍體上,沾血的戰旗沉默不語。
顧封遠遠看著衛陵,若有所思,他走了上來:“將軍。”
衛陵轉身,看著他扯起唇像是要笑,可是眼中卻沒有笑意:“顧校尉。”
顧封說道:“般若教已經剿滅,將軍為何在此眺望,是思念家人嗎?”
衛陵將腰中劍拔出,正是殷衢那日扔給他的世宗佩劍,他將長劍隨意擲出:“我何來什麼家人。”
顧封道:“將軍從般若教救出的,不正是將軍雙親嗎?”他像是有所掩飾地解釋道,“那日在驛館中碰見過。”
衛陵終於卸下些許冷漠,說道:“那是我義父義母,”他歎了一口氣,“從此他們過上好日子,也算我滿足平生之所願。”
顧封笑道:“將軍有青雲之誌,何必妄自菲薄。”
他又問道:“尊父是何方人士?”
衛陵警惕地看了顧封一眼:“這是陛下讓你來問的?”
顧封一愣。
他在出行之前,的確被張福山提點過,但是卻不是為了這個。
顧封怕衛陵看出端倪,隻能掩飾一笑,就此揭過。
衛陵和顧封動作很快,在聖駕回宮一月餘後,他們班師回朝。
殷明鸞回到上京後,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靈覺寺探望李貴太妃,她帶著王陵朗在靈覺寺侍疾,一晃一個月過去了。
王陵朗不愧被懷慶府百姓稱為醫聖,在他的調理下,李貴太妃的病情漸漸有所好轉,隻不過她身體底子弱,還是每日在床上靜養。
在靈覺寺侍疾的日子裡,王陵朗也順手調理了殷明鸞的身子,冬日裡殷明鸞生過幾場大病,還好王陵朗醫術高超,將她的暗疾溫養好了。
殷明鸞後怕地想到,是她粗心了。
前世冬天裡,因為殷衢離宮,她在宮裡受到許婉娘的刁難,狠狠地凍到了,若是那個時候有王陵朗在身邊,她可能會多活幾年。
想來冬日受凍得病,是她兩世都要遭的劫難,如今被王陵朗破掉了,還好還好。
殷明鸞從靈覺寺回到宮中,還沒閒上幾天,收到了安國公府蕭氏姐妹的邀請。
彼時殷衢正看著宮人張掛燈籠,鼇山燈棚搭著一牌樓,上麵有八仙祝壽的燈景,輝煌如九重宮闕,張福山引著殷衢走過,殷衢皺眉:“太過奢靡。”
張福山神色一肅,然後說道:“去年多事之秋,這是宮人對新的一年的期許。”
見殷衢沒有動容,張福山使出殺手鐧:“去年上元節的時候,公主偷偷從寢宮裡跑出來,看了好久的鼇山燈。”
殷衢遲疑不語,再沒有多評論,隻是徑直走了。
布置花燈的小太監在後麵作了長揖,隻嘴唇動了,沒有出聲,看著像是在多謝張福山。
張福山揮了揮手,表示不在意。
殷衢踱步來到了醴泉宮,看見殷明鸞托腮凝眉,一臉嚴肅地看著手中的花箋。
殷衢坐在一旁,開口問道:“三日後就是上元佳節,打算看燈嗎?”
殷明鸞思緒遲緩,答了一句:“看燈。”
殷衢露出了極為淺淡的一個笑,似乎達成了一個約定:“好。”
他莫名地來了,莫名地走了。
殷明鸞回過神來,忘了殷衢來說了什麼,好像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繼續看著蕭鬆月給她的請柬。
“上元佳節,彩樹轉燈專侯貴主,靜候。”
為什麼寫得這樣親切?
殷明鸞頭皮發麻。
張福山發了話,讓小太監們可勁地紮燈籠,要過一個熱熱鬨鬨的上元節。
上元節當天,張福山看完紮好的燈籠,回到禦前,殷衢若有所思地問道:“去年上元,長樂為何要偷偷去看鼇山燈?”
她一個公主,看燈為何不光明正大地看。
張福山想到了去年的光景,忽然牙疼似地擠不出一個字來。
殷衢嘴角繃緊,道:“說。”
張福山說道:“是、是為了偷看裴公子。”
他低頭,不敢去看殷衢表情。
醴泉宮中,殷明鸞妝點完畢,換上細褶榴花裙,裙拖八幅,頭上花冠巍峨,金步搖晃晃蕩蕩,她眼含秋水,和耳上明月璫交相輝映。
她吩咐玉秋檀冬:“走吧,去安國公府。”
玉秋有些擔憂:“晚上宮宴若是趕不回來,該如何是好?”
殷明鸞不在意:“這是安國公府的宴會,太後會說什麼嗎?更何況,嘉陽公主也去。”
玉秋聽了,覺得有理,便隨她去了。
殷明鸞坐上步攆,在宮外換成華貴的寶馬香車,朱輪華轂,兩轓繪著雲氣紋,裡頭鋪滿了錦繡茵褥,透著一股暖意,才剛剛走動,馬車停了下來,檀冬問道:“怎麼了?”
錦樓在外麵半晌沒有言語,然後說道:“公主,小心。”
殷明鸞疑惑,挑起車窗簾櫳,一眼看過去,竟然是殷衢坐在高頭大馬上看著她。
殷明鸞情不自禁地抽出袖中折扇擋住了臉。
殷衢看過去,隻見殷明鸞豔妝斂眉,她的眼神像霧一樣飄過了他,然後一絲一絲地收了回去,媚色絲絲縷縷不絕。
殷衢悶了一口氣:“說好看燈,為何出宮。”
殷明鸞柔柔說道:“安國公府人多熱鬨,也想看看人。”
殷衢簡直不知該將殷明鸞如何是好,他恨不得……
但他隻是收回了波瀾的心緒,一本正經地詰問道:“朕難道是鬼?”
殷明鸞驚愕。
殷衢自知失態,掩飾著說道說:“早點回宮。”
殷衢將簾櫳從殷明鸞手中扯了放下,不欲他的失態被殷明鸞看出來,但是殷明鸞卻按住了他的手:“皇兄?”
殷明鸞微微傾身對著他,像是有些期待:“皇兄,那我留下?”
“去吧。”殷衢卻甩了殷明鸞馬車的馬匹一鞭,很快,殷明鸞的馬車開始跑了起來。
張福山這個時候終於從南門跑了出來,邊跑邊喘:“陛下,發生什麼大事了?”
殷衢卻隻是看著一輛馬車遠遠離去,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