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鸞正要問,衛陵卻叫住了垂頭喪臉就要回去複命的小廝:“走,帶我去見安國公。”
衛陵走了兩步,忽然看見從門外竄進來幾個小太監。
安國公府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禍是福。
天子聖旨到。
安國公就要跪下接旨,太監攔住了他:“國公爺,您邊上略坐一坐。”
太監喊:“衛陵接旨。”
衛陵有所了悟,他剛剛回京,立了大功,這是要封賞他。
他跪地,聽見太監尖厲矯揉的聲音,感到有些頭疼,等到太監念完,他肅然站起,眾人都向他祝賀:“恭喜武襄侯。”
他臨危受命之時,殷衢封給他一個雜牌將軍,如今他功成名就,被嘉獎為正三品昭武將軍,並且得了一個爵位。
衛陵不知道殷衢為何要封他為武襄侯,是為了補償還是為了讓他不要有二心。
天子權術,他是參破不了的。
前來赴宴的人見衛陵被封了昭武將軍,都不覺意外,聽到太監說到武襄侯的時候,家中有女待字閨中的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來。
如今雖然有般若教叛亂,可仍是太平時節,這時候新封的侯爺,那真是萬眾矚目。
現在的侯門公府,哪一個不是襄助太.祖的從龍功臣後代。
眾人看了一回熱鬨,都覺不枉此行。
這時太監又捧出第二份聖旨:“顧封接旨。”
顧封被封為從三品安遠將軍,雖然不能和衛陵相提並論,但也足夠令人眼熱。
眾人皆以為,這就是結束了。
這時候,太監掏出了第三份聖旨。
眾人意外。
太監對著站在角落裡的殷明鸞笑道:“長樂公主接旨。”
殷明鸞一愣,蕭鬆月輕輕推了她一下:“殿下。”
殷明鸞跪下接旨。
“敕曰:長樂公主,聖善芳規,施粥救疾,憫弱扶危,萬民讚之曰仁,於社稷有功,賜食邑三千戶,賜封號鎮國……”
這下子沒人藏得住臉上的驚訝。
大周公主食邑最多不過六百戶,這長樂公主加封到三千戶,這是前朝極受寵的公主才有的待遇。
並且,給長樂公主賜了鎮國封號,究竟意味著什麼,公卿貴族都撚著胡須深深思索。
本朝從未給公主賜過鎮國封號,還是前朝有一位權勢顯赫的公主封號鎮國,那位公主可上朝參政,手中大權在握。
鎮國長樂公主……
彆說其他人,就是殷明鸞自己也不解殷衢的意思。
她愣愣地接了旨,宣旨太監叫住了她:“公主且慢。”
太監道:“賜翡翠玉鐲一對,珊瑚一架,絹十匹……”
太監念完後,悄悄對殷明鸞說道:“奴婢領旨出了宮門,陛下命人又追上來添了許多賞賜,恭喜殿下。”
殷明鸞感到有些暈暈乎乎。
太監為殷明鸞呈上翡翠玉鐲,隻見瑩瑩生光。殷明鸞忽然想到了先前殷寶華炫耀的那隻裴家傳世玉鐲。
真是,太巧了。
等太監走後,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殷明鸞卻沒有閒心寒暄,在這烈火烹油之際,她慌了。
她捧著手中的一對翡翠玉鐲,正要坐回席間,卻看見人人都對她微笑,躍躍欲試要和她說話。
殷明鸞腳步一頓,悄悄側身走了出去。
眾女子愕然,隔著窗欞往外看,見殷明鸞低頭,侍女為她係上大紅鬥篷,然後她往梅林深處走去,隱隱約約,看不清楚。
殷明鸞走在梅花林中,一段冷香隨著寒風向她撲過來,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顫,檀冬不解道:“公主,外麵冷,還是儘早回花廳吧。”
殷明鸞搖了搖頭。
檀冬又問:“公主被封為鎮國長樂公主,卻不開心嗎?”
豈止是不開心,簡直是害怕得要死。
她作為長樂公主,就已經欺騙了所有人,如今她又得“鎮國”封號,隻覺自己是大周建國以來最大的騙子。
若是皇兄在某一日發現她不是妹妹,念及昔日的信賴,會惱羞成怒吧?
殷明鸞低著頭往前走,忽然覺得前麵似乎有人在,她抬頭一看。
一個不甚清楚的影子從雪中霧中走出來,漸漸越來越清晰,成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殷明鸞疑心自己因為神思恍惚而識人不清,這麼清清楚楚的園子裡,怎麼會像在霧氣繚亂的深山中看不明白。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人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這裡,在這個時候。
殷明鸞感到愕然。
身後,玉秋檀冬悄然走遠。
殷衢踩著梅根枯枝,閒步走了過來。豐姿神貌,朗朗如日月入懷。
殷衢背著手,等待殷明鸞走過來。
殷明鸞眼中一瞬間有些驚慌,殷衢感到一些氣悶。他低頭看她的雙手,素淨潔白。
太過素淨潔白了些。
殷衢嘴角微抿,問道:“朕賞你的鐲子呢?”
殷明鸞一愣,從袖裡掏了出來。
她捧著一對翠綠的鐲子,盈盈地看著他。
這玉鐲並不是尋常物件,是趙太後傳家之物。
殷衢問:“怎麼不戴?”
殷明鸞麵帶難色:“太過貴重了些。”
今日的賞賜,無論是封號,食邑還是珠寶,都讓殷明鸞感到害怕,她不能安然享有。
殷衢聽了這話,嘴角緊繃:“朕送出來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殷明鸞低頭:“是。”
殷衢不多說話,伸出手去。
殷衢拿起鐲子的時候,指尖不小心從她手心輕輕刮了一下,她感到一絲絲的癢,像是有羽毛從她心上刷過。
殷衢拿回了鐲子。
殷明鸞感到了莫名的沮喪,也許她舍不得。
但是,下一瞬,她的雙手就被塞進了兩隻翡翠鐲子裡。
她張開了手,定眼望了一望。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殷衢,看著殷衢略帶不高興的神色,她手足無措。
殷衢感到殷明鸞的手太過冰涼了一些,不由得語氣生硬地軟了下來:“很冷麼?”
殷明鸞咬了咬唇。
她的手被緊緊握住,沒有鬆開。
“回宮,朕帶你看宮中的鼇山燈。”
花廳裡,眾人仍然在談論鎮國長樂公主,有三兩女子倚著窗子賞梅,一人有些疑惑地說道:“似乎是陛下來了,牽著長樂公主又走了。”
其餘眾人也湊近窗子去看,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少女們擁著手爐打趣道:“陛下怎會來這裡,難道是特意來討你做娘娘?”
那女子也懷疑自己看錯,一時間為自己口無遮攔感到有些羞赧,她瞪腳:“我看錯了嘛。”
也許是她數錯了錦袍上的龍爪子。
宮中火樹銀花不夜天。
殷明鸞困倦得站不住了,但不知為何殷衢今晚特彆堅持,硬是擁著她看了半宿的奇花火爆。
她開始覺得很困,生怕栽倒在殷衢身上,後來似乎模模糊糊地她就滾進了殷衢的懷裡。
困意趕不走,她放肆了一回。
似乎在最後,殷衢將她耳邊呢喃了什麼。
她做了一個夢,皇兄攬住她,對她說:“與卿偕老。”
殷明鸞快要醒來的時候,很留念地擁著軟衾滾了一滾。
夢裡,殷衢拉著她的手,在早朝的時候對群臣百官說:“加封鎮國長樂公主為皇後,總理六宮事宜。”
然後是大婚,煙花放了一宿。
殷衢挑開她的蓋頭,說道:“與卿偕老。”
然後,窗外風聲漸漸大了。
把她吵得直皺眉。
殷明鸞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垂下的是鵝黃色重重帷幔,夢裡的大紅漸漸褪色。
這鵝黃色看起來格外陳舊和難看。
殷明鸞抱著被子,想要繼續做夢。
檀冬卻一打簾子走了進來:“公主醒了?”
殷明鸞想到了要麵臨的麻煩,她閉上了眼睛,情願睡死在夢中。
可是終究是要醒來的,殷明鸞木偶一般由著玉秋檀冬穿衣梳妝,檀冬看了殷明鸞一眼,問道:“公主今日心情不佳?”
殷明鸞認真地打量著檀冬。
檀冬摸了一下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問:“公主在看什麼?”
殷明鸞說道:“你今年有十七吧。”
檀冬點頭。
殷明鸞問道:“也老大不小了,可曾遇見過中意的人?”
她想到那日撞見檀冬和王陵朗打趣,檀冬輕輕一逗弄,王陵朗竟然紅了滿麵,實在是有意思。
檀冬聽見殷明鸞的發問,連忙跪了下來,口中說道:“公主是要趕奴婢走?若是這樣,奴婢就削發去做姑子。”
殷明鸞扶起她:“說什麼呢,我隻是……想要在有能力的時候護住你們。”
她見檀冬油鹽不進的樣子,轉頭問玉秋:“玉秋,你可有心上人?”
玉秋也慌忙跪下來,連說沒有。
玉秋先是慌了一陣,但是打量殷明鸞的模樣,不是對她們有不滿,於是小心地問道:“公主為何想要打發我們走。”
殷明鸞咬唇,慢慢搖了搖頭。
她該怎麼說?
她是個假公主,出宮後帶著玉秋檀冬兩人,隻能一起吃苦。
若是能先為她們打算好,也算一件好事。
殷明鸞看玉秋檀冬兩人抗拒的模樣,沒有辦法。
看來要換個更穩妥的方法。
殷明鸞見玉秋檀冬細細打量著她,略有起疑的樣子,她笑了一下:“和你們玩笑一下,怎麼,嚇到了?”
玉秋檀冬對視一眼,搖搖頭。
這件事算是揭過,玉秋為殷明鸞梳妝完畢,走出房門片刻後回來,手中拿著一紙信件:“公主,貴太妃娘娘來信。”
殷明鸞將信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明日靈覺寺小聚,衛陵亦去。勿忘勿忘。
見殷明鸞低頭讀信,玉秋悄悄拉著檀冬走了出來,兩人也不怕冷,站在廊下由著冷風吹。
檀冬問道:“公主不會是知道了吧?”
玉秋沉吟:“這事原不該我們做奴婢的來說,更何況,張公公交代過的,讓我們一切如常。”
一陣冷風過來,玉秋和檀冬各自打了個寒顫。
這件事涉及皇家的陰司,湊巧被她們曉得,小小宮女人微言輕,若是揭開這個秘密,宮中傾軋一起,恐怕連公主都不能自保,何況她們二人?
她們隻願公主一生都不要知道這秘密,平安順遂,萬事無憂。
……長樂公主,光豔動天下,時武襄侯陵,尚書桓俱出其門。主每出宮門,年少逐擁之。帝恩寵甚重,賜食邑三千戶,增號鎮國,諸公主弗如。
——《新周書·長樂公主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