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是十五, 襲人的媽一早就回過老太太,接襲人回去吃年茶。(搜格格黨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網)大年下, 各有臉麵的家生子還治席請主子吃酒呢,襲人雖不太得賈母喜歡, 可這小恩典也是能有的。
襲人去了,賈寶玉房中更沒個管束, 大小丫頭見寶玉也不在屋裡, 愈發撒歡亂跑。有湊份子尋熱鬨耍戲的, 亦有偷閒躲靜、家去團圓的。
晴雯一個人在外間房裡擲了一會子骰子, 很覺無趣, 鴛鴦從後頭過來看見, 笑道:“你怎麼不同她們玩去?一個人悶呆呆的做什麼?”
晴雯道:“都去了, 往日那個自封的總管也家去親娘哥哥的團聚了。我又沒有個親娘兄弟的, 不在這裡守著, 倘若寶玉回來,又要生氣。”
鴛鴦聽了這話,心下也可憐她:賴嬤嬤家用銀子買了她, 雖有個姑舅哥哥, 可那哥哥隻會喝酒賭錢,嫂子也輕狂浮浪,外頭不仗著她就罷了, 何曾有過一星半點兒的助益?鴛鴦想起自家父母遠在金陵看房子, 嫂子隻會一味地調唆哥哥從自己這裡討好處, 比晴雯又能好吃多少去。今兒上元佳節, 偏都孤零零的,越發心酸。
鴛鴦越發不忍她一人在這裡,笑道:“今日佳節,闔府裡都熱鬨呢,太太、奶奶們也不管束咱們,你這樣倒辜負了這好日子。不若去太太院裡找青錦頑去,那丫頭自朱繡跟林姑娘回揚州了也常悶悶的,朱繡丫頭之前還托我常找她一起來解悶,偏我總脫不開身。你去找她,幫我跟她要一盒麵脂膏子來。”
晴雯就笑道:“是叫我玩去呢,還是支使我給你要東西去呢。如今這寒冬臘月的,稍在外麵站久了臉就吹皴了,什麼胭脂水粉都不中用,全靠這麵脂呢,誰家的麵脂膏子能有多的?”
鴛鴦因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幾個用的是朱繡丫頭自己調配的,誰少了,青錦那裡也不會短了。林姑娘走的那日,她天未亮就過來收拾,我還納悶的,誰知是林姑娘走的那樣急,朱繡忙著拾掇東西給青錦呢……親姊妹也就這樣了。你幫我問青錦,也饒她一盒,你抹一回就知道,比你們在外頭買的好多著呢。”
晴雯越發意興闌珊,道:“你鎮日忙糊塗了,還不知道呢罷。如今青錦也不是孤鬼了,不知是她姑母還是舅母的尋了來,聽說在北外城根邊上安頓下來了,太太發恩,十三那天還叫她家去吃席呢。如今看起來,比不得家生女兒,越發連同是外頭買的,我也比不上了。”
鴛鴦啐了一口,上前推她:“寶二爺也去太太院裡了,你隻管去找青錦頑,他回來你也跟著回來便罷了,哪兒這麼多歪話呢。”
晴雯這才起身,鴛鴦看她去了,暗暗歎口氣。晴雯說的,她自然知道,隻是她心裡存著疑惑,總疑心青錦那親戚是假的,是朱繡丫頭給青錦留的後手兒。若不然,再沒這麼巧的,朱繡丫頭前腳走了後腳那親戚就尋上門兒來,家裡都賣了的女兒,能多被看重多稀罕?不是誰都能有朱繡丫頭的好時運。
罷罷罷,反正主子們不知道她們丫鬟群裡頭的事情,青錦能有個把她真放心上的姊妹,這也是個好命的人。都是不衝著府上爺兒們使勁的好人兒,看她們漸漸都有了前程自己也高興,何必非捅破害人家呢。
鴛鴦想著,仍舊往園子裡戲台這裡來服侍賈母。賈赦治下好茶好酒,賈政命賈璉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鼓的,兄弟二人一齊孝敬賈母,賈母十分有興致,特請了薛姨媽,並家下的奶奶、姑娘們一齊樂嗬一日。
賈政不愛聽戲又怕人鬨得慌,便未曾過來。賈赦新得了一枚前朝文豪的雞油凍田黃石章子,自己躲在書房賞鑒去了,也不曾來。邢王二位夫人年下事多,早告了假。故在賈母這裡,賈母上座,薛姨媽陪坐,兩側湘雲、寶釵、三春姊妹一人一個小案,獨鳳姐一時親自捧茶一時又叫上果子,嘴裡還插科戲謔,忙的了不得。
“老太太好不容易這樣喜歡,又肯賞臉,看著眾兒孫熱鬨一回,也是個意思。隻是這當頭,少了誰也不能少了那小祖宗,寶玉到底去哪裡了?”鳳姐見鴛鴦上來,忙拉住她悄問。
鴛鴦往西麵兒指指,小聲回說:“太太不知怎的受了涼,也沒請大夫,隻吃了現有的丸藥發汗,說大年下驚動了老太太倒不好。金釧兒悄悄來告訴寶二爺,寶二爺一早就往太太那裡去了。反晚上的團圓宴一準都能到齊了,這會子有奶奶和姑娘們陪著,也不妨事。老太太若問,二奶奶幫著掩過去罷。”
鳳姐便笑:“這還罷了,你也快上來!一個個都坐著椅子叫使喚,全是享福的,隻我一個勞碌命,你快來幫我。”
鴛鴦看了一遭兒,問:“平兒呢?”
鳳姐歎口氣:“我使她去給太太送東西,這小蹄子撒開手就不見人影,準時又貪住玩不回去了。”
鴛鴦瞥一眼道:“有個這樣忠心能乾的臂膀,二.奶奶還不足呢,一年到頭跟著你沒個閒心,也該叫她散淡一日。”
說笑著,同到賈母這裡來服侍。
平兒可不正在青錦屋裡說話呢,自那年鳳姐生大姐兒,平兒就和朱繡、青錦姊妹混熟了。大十五的當下來太太這裡,沒有不到她屋裡站站腳的理兒。正說著話,晴雯也一頭撞進來,先說了鴛鴦要麵脂膏子的事。
青錦從炕櫃裡拿出一個小匣子,見裡頭還有四五盒,少不得一人給了一個,另外還有鴛鴦的。晴雯打開白瓷盒子聞一聞,用指肚沾了一點兒,塗在手上,果然滋潤膩滑,忙笑道:“才知道你們有這樣的好東西,往日裡也好意思白看著我們用外頭買的那些糊弄?”
平兒笑道:“慣是個刁鑽的小蹄子,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東西全靠朱繡一人拿手配出來,你當容易呢。我勸你好生放起來,省著些塗抹,開春雖風沒那麼硬了,可春癬不是鬨著玩的,有這個好用著呢。”
說著,早把自己那盒袖將起來,她雖不缺,可誰知道朱繡丫頭什麼時候回來呢。
青錦笑道:“我剛念叨繡繡,你還嫌我囉嗦,不叫提。這會子又來招我,你能說,我就不能提我家繡兒了?”
平了指著青錦笑罵:“我才來你這裡多久,可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了!你既有了親戚找了來,很該好生親近親近,這才是日後的倚靠。”平兒心道,你那親舅娘很來的,還特意送了禮給我們奶奶,看奶奶的意思,等青錦大了,若是太太這裡沒彆的安排,多是要放出去給她舅娘的。聽說她舅娘家還有個表兄,越發連終身也不愁了。
青錦笑彎了眼:原是林姑娘走的太急,繡兒雖能跟著,她卻仍陷在這裡;太太又和林姑太太以前不太對付,若求林家出麵要她,實在不妥當,故才托付給了繡兒的舅舅。這個舅母是程家舅舅買回來給朱嬤嬤家看院子的,有這門‘親戚’,一來有人打點,二來早做打算好能贖出自由身去。
******
青錦這裡說說笑笑的,晴雯就忘了看著外頭,賈寶玉家去了,她都不知道。
賈寶玉回至上院,看遊廊側旁有株老梅,老態龍鐘,虹曲萬狀,頗有趣味,忍不住自己上去折了一支回去插瓶。
誰知穿堂風大,淡紅的花朵便隨風飄落了,賈寶玉鼻子一酸,“本就‘寂寞開無主’,偏偏還‘朔風不解意’,摧殘至此……”一時又想起黛玉,也和這花一樣無情太甚,越發了無趣味。遠遠傳來小戲的咿呀聲,他也作聽不見,拿起腳就往房裡走去,大不似往日早去和姊妹們一起聽戲頑笑的模樣。
偏碧痕有心,雖也和彆的丫頭一起玩,可時時放半顆心在這頭。好不容易窺見這巧宗兒,腦子裡想起那日寶玉和襲人的模樣,悄悄紅了臉,隻借故把一起的兩個老太太的粗使支的更遠了,她進屋去寶玉跟前現弄現弄。
賈寶玉懶懶散散的,很沒意思,碧痕便道:“二爺可是煩悶了,我端茶果子給你吃?”
寶玉道:“罷了,那日秦相公拿來一小壇好女兒紅,也不知你襲人姐姐擱在哪裡了,若找著那個,溫些我吃兩盅兒……”
寶玉吃了兩口陳年的女兒紅,哭了一通女兒無情的話。碧痕小意奉承,也陪著吃了一盅兒,她揣度著寶玉的心思,故作不勝酒力,說出許多輕狂話來,逗引的寶玉一時直引她作知己。
俗話說得好,酒是色媒人。這二人一行說一行哭一行又笑,可不就鬨到一起去了嗎。
……正得趣的時節,誰知賈母的一個粗使小丫頭,竟一頭撞將進來。
她本是跟去園子那頭的,賈母本看戲看的正好,可總不見寶玉,心裡未免不足,鳳姐和鴛鴦隻道寶玉往王夫人那裡還未回來,都忙著說笑岔過去。這小丫頭見朱繡跟著林姑娘回南,不知何時能回,老太太興許要補上大丫頭的,她雖沒進一等,可討了老太太喜歡,二等興許能有指望。便趁人不注意,偷跑來尋寶玉。她沒頭蒼蠅似的找了半晌,隻尋不到,想丟開手又怕上頭的姐姐責罵,就想著索性進寶二爺房裡去試一試。
賈寶玉的屋子,雖是個熱灶,可等閒人都到不去,像這小丫頭子,就不配進這裡頭去。那小丫頭躡手躡腳的進去外屋,金碧輝煌,眼睛都看不過來。她見外屋裡靜悄悄的,裡頭倒有些聲響,便輕輕推開門去——“啊——!”
若換做個有點年紀、見識的婦人,都知道這種時候最忌諱驚嚇,偏生這是個不知事的小丫頭。她把喉嚨叫破了不打緊,可卻帶累的賈寶玉受了大驚嚇。
幸而此時上院中幾乎無人,賈母的丫頭都跟去服侍了,唯有一個上了年紀不愛動彈的婆子被引進來。
她見碧痕手忙腳亂的正披掛,寶二爺雖蓋著被,可地下竟是衣裳。立刻就知道了,一巴掌把那叫喚的小丫頭子打了倒仰,向碧痕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若是寶二爺有個好歹,你也不用活了!”
碧痕這才發現寶玉怔怔的,眼都直了,嚇得了不得,又死命的上前去推他。
賈寶玉秉性柔弱,本與襲人成就好事就嫌太早,偏上年十月又與秦鐘成了好朋友,內嬌外寵,越發虧了。如今吃了酒與碧痕胡鬨,哪裡經得住這驚天一嚇,人都有些糊塗了。
碧痕一推,他不僅沒反應,連口涎都從嘴角漏下來。把那婆子嚇個半死,衝上去薅住碧痕拉下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