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好景色, 怪不得古人讚春風十裡揚州路呢!”朱繡心中品度這座古城明邑,不住口的讚歎。(w W )
朱嬤嬤隻當她沒見過江南春.色, 由著這幾個小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菊月就笑道:“棲靈寺就在瘦西湖邊上, 那裡小山疊翠,景致才好呢。”
朱繡扒著窗棱子, 貪看這古香古色的繁榮盛景。車、轎、大小船隻、房屋、橋梁還有行人, 都帶有絲絲縷縷江南水秀的繾綣風情, 這才是後世再也感受不到的風物光景。
桂月也道:“聽說老爺還要帶姑娘遊湖呢, 那瘦西湖有長提春柳、二十四橋、桃花塢……還有當日老聖人南巡時, 鹽商們建造的熙春台, 姑娘說那裡是‘碧瓦朱棟, 白玉金頂’!好多文人高士在那裡賞月, 隻可惜咱們不能宿在外頭……”
難為林老爺有這興致, 帶上這一群人踏青。朱嬤嬤笑著搖頭。這些孩子自打上車就沒消停過,嘰嘰喳喳的,不光自己所在的這輛馬車, 後麵姑娘的那架也不遑多讓。這樣, 這群姑娘們還不足呢,巴望著能宿在外頭:“便是今天不回去,那也得宿在彆院裡, 要不然就是棲靈寺的客院裡, 難不成你們還能住到那熙春台、小金山去?”
這話雖說的是, 幾個丫頭卻撅了嘴, 那彆院和古寺客院有什麼趣兒,又不是沒住過。她們也不稀罕熙春台,隻是若是能住在小金山上,賞玩一番風亭、吹台、琴室、木樨書屋、月觀……的夜景,豈不受用的很?
這幾個跟在黛玉身邊久了,也頗有些雅興,況且就連黛玉,這會兒心裡也想著這個呢。
隻是林如海卻萬萬不能答允,他確有在外逗宿一宿的心思,隻是早就遣人與棲靈寺包下了一個小兩進的客院。棲靈寺千年古刹,寺內頗有武僧,守衛比林家彆院還讓人放心。
至晚,眾人雖遊興未減,但車馬勞頓,況一天裡又是遊橋訪春、又是畫舫輕舟,還蕩秋千、放風箏,玩的不亦樂乎,就連精力想來充沛的朱繡,都有些吃不消了。隻得回去棲靈寺,吃罷飯好早些兒歇著。
因今日是二月二春龍日,各家士女都急先出郊,謂之探春,棲靈寺惹得緊,諸多客院都早早被定下了,寺裡齋飯幾乎供應不上。幸而林家回來的早,第一桌晚席先緊著他家。朱繡看桌上除了用腐竹、冬筍、鮮菇、玉蘭片等做的如素什錦、羅漢菜一類的素齋,還有春餅、麵條兒,就是沒有平日必吃的粥飯。
朱、陳二位嬤嬤命杏月先給姑娘進春餅和麵條,“吃龍鱗,吃龍須,福祿壽喜全都有。”當下,黛玉也笑起來,忙讓嬤嬤們也入座。因在外頭,眾人團團圍住一桌,倒比往日更熱鬨了。
小宴中間兒,林如海還命人送進來巴掌大的一瓶素酒,那小幺兒看著才七八歲,圓臉圓眼圓圓腦袋,十分討喜,倒叫朱繡想起來便宜弟弟小時候來了,從荷包裡拿自家做的雪花酥給他吃。那小幺兒小手肉肉的實在拿不了多少,朱繡索性把荷包解下來塞給他,“拿去吃罷。”
自打出了披風那檔子事,眾人對穿戴的東西越發精心,見朱繡把荷包給出去,忙問了兩句。朱繡道:“不妨事,那上頭繡的是鎮宅神虎紋,況且都用的尋常針法。”並沒有朱家自己的技法。
眾人才不理論,待斟上素酒,發現竟是胭脂一般的葡萄酒。
大家舉杯同賀,這還是自賈敏去後黛玉頭一次吃酒,因道:“聞著比外祖母那裡的西洋葡萄酒還香些。”
朱嬤嬤笑道:“這是貢敬神佛的酒,自然不同。況且榮府裡吃那西洋葡萄酒,都要用燙酒的‘旋子’狠燙灑一番才入口,這原有的香氣也跑出七八分了。”
陳嬤嬤抿一小口在嘴裡,品了品才道:“可不是。若是燙酒也不怕,隻是廚上的人生恐送去的時候酒不夠熱,叫主子說不儘心,就拿那滾熱的開水去溫酒。好好兒的酒,經這麼一來,可不就白糟踐了麼。”陳嬤嬤往常愛自己小酌兩盅兒,自打去了榮府,對那府裡從上到下都糟踐東西這點兒很看不慣。
她們這邊吃的且在自。前一進林如海的廂房裡,兩個眼生的小廝拎著大漆三層提盒送將進來,兩個心腹長隨和林安分明沒見過這兩人,卻直接叫進去,丁點兒異樣也沒露。
林如海在兩人布菜時,隨手將兩本賬本似的東西悄悄放進空出的食盒裡。兩個小廝垂著眼,隻作沒看見。前後半盞茶的功夫,兩個小廝已低頭退出來,像正在擺飯的其餘客院一般無二。
廂房裡,懸了兩年心的林如海長籲一口氣,隻覺如釋重負。提箸進食,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龍須麵。
寂然飯畢,林安親自送茶進來,林如海才道:“竇、章兩家?”
林安忙小聲回到:“兩江總督於大人親自命人抄家收監,都料理停妥了。”
林如海歎一口氣,這竇、章兩家俱是成氣候的大鹽商,號稱‘揚半城’,連平民百姓都知道這兩家的狂言:天下明月三分,一分歸姓竇章。
隻要削去竇章兩家,那把持著當今錢袋子的甄家便斷了一翼,再加上交出去的賬本兒,甄家的猖狂也快到頭了。
林安知道老爺偏選今日帶一家子出來,為的就是避開一**拿著甄應嘉名帖求上門的說客。老爺和兩江總督於大人不僅是同年,還是同榜進士及第,於大人是當年的榜眼,老爺為探花,還有一位早逝的裘狀元,三人在翰林院熬了幾年,彼此很說得上話。
“那兩個小廝,如今還在廊下候著,不要緊麼?”林安低聲問。
林如海搖搖頭,“隻作普通下人,該使喚的就使喚,彆露了痕跡叫外頭看出來。”
林安就明白了,灑掃、喂馬匹等等事務都隨手指派。那兩個人混在小廝堆裡,勤快麻利,林安冷眼瞟過,便不在意了。
因才進二月,晚上仍很凍人,黛玉親自捧著暖手爐,朱繡端著銅火盆,杏月、桃月抬著腳爐,一起給林如海送去。林如海果然自恃不畏寒,隻披了件薄裘在燈下看書。見黛玉如此做派,笑得不行,又老懷欣慰,忙忙的把手爐接到懷裡,腳底下踩住腳爐。
朱繡用銅火箸捅開蓋著的白灰,底下上好的紅羅炭接觸到空氣,立刻變得紅彤彤的。銅火盆的兩耳再不能用手碰。這些火盆、腳爐、手爐都是自家帶的,唯有熏籠,因寺廟裡常要燃香焚紙,最不缺這個,才沒帶著。裡院就很齊備,朱繡料想前頭應也有,正要告訴外頭小幺兒一聲。
不料迎麵就撞上一個捧著水盆的小廝,朱繡唬了一跳,忙道:“姑娘在裡頭,林老爺先不忙漱洗。”
那小廝抬頭看一眼朱繡,便訥訥退出去。趁著廊下的燈籠火燭,朱繡看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隻覺得這張冷臉很有些眼熟。一直回去裡頭,朱繡仍在想,這當人家下人的有那樣一張冷麵的可實在不多,自己是從哪裡見過呢?
朱繡整日在榮國府內宅,見過的外男實在有限,這麼一點點掰扯,好似答案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偏偏就想不起來。
她支著耳朵,傾聽前院的動靜,倒是聽見林管家說:“……竇章兩家已倒,定罪發落是遲早的事。京城甄家進鮮船上的人忒下作,到底惹上了硬茬子,忠順王妃家的小妹子一狀告到了老聖人那裡,隻怕犯了老聖人的心病……連船帶人都不見了。”忠順王妃的娘是宗室郡主,她們姊妹是上皇的表甥女,那位小小姐尤其受寵,常出入宮闈。
林如海當即冷笑,刻薄道:“真當家裡有個乳母,內宮裡有個太妃就了不得了?”還敢把這等齷齪的手段往玉兒身上用,真當林家死絕了。
林安也少見的尖酸:“那位甄太妃可不是十多年前的有封號的貴妃了,連個貴太妃的位份還沒掙上,就忘了當年是怎麼被褫奪降位的。先惠皇後的侄女兒撞死在宮妃門上,讓老聖人備受非議,還敢這麼來!猖狂忒過了,自然有報應。”
林如海垂下眼,甄家選的都是家風清正又疼女兒的人家下手,這樣的門第都看重女子閨譽,甄家抓住人家軟肋,倒真叫得手了幾遭兒。但那些勳貴他還真不敢如何。
甄應嘉不是覺著把住各家的愛女,就能任意施展麼。可林家在後頭稍一推手,就有人索性拿此作投了忠順王爺麾下。隻是沒想著忠順王竟把妻妹舍出去,那姑娘大概也隻玉兒差不多年紀,隻怕這裡頭還有彆的算計。
果然就聽林安回稟:“京中剛有信傳來,忠順王妃娘家的那位姑娘被婚配給了安南國世子,都中諸多文臣勳貴都去添妝,恐怕過些時日江南各家亦是如此。若姑娘上京,也很該帶些儀禮送去。”
這是應有之義,況且黛玉實在是承了人家的情的。隻不過那姑娘必是早就要被指去和親的,安南遠在千裡之外,那姑娘的名節且傳不過去呢,忠順這是借此事給嶽家拉來不少擁助。林如海雖也要讚忠順王手段不俗,可設身處地,他萬不會舍得黛玉去做這樣的事。
林安見林如海擰眉,想一想,還是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揚州城沒了竇章兩家,且不知如何鬨騰呢,隻臨近各地的鹽商家,這心思就得活絡了。”畢竟是成山似海的銀子,誰能不動心呢。
“越是這當頭,甄家越撲騰的厲害,怕隻怕狗急跳牆……況且那些人隻會保您一個,姑娘在這裡,老爺也看顧不上,京中至少能安穩這一年。老爺,您看?”甄家做派惹惱了老爺,老爺暗地裡同於大人聯手整倒了甄家手底下最大的兩家鹽商,把賬本交了上去——當今派下人護衛老爺,卻不會護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