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何嘗不明白這道理,江南短暫的平靜已被打破。甄家伸出去的手被兩位聖人一起砍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都中。他用力踩踩腳底下的暖爐,若是玉兒一直未回來還罷了,這剛敘天倫、展眼又離彆,可叫他如何舍得呢?
林如海老眼微濕,到底默認了。林安也酸澀的很,隻是姑娘留在這裡,不僅禍福難測,也恐老爺分心。
……朱繡側耳細聽,虧得這客院逼仄,縱然外頭起風了,也還能聽清。這會子心下也跟著難受起來。
朱嬤嬤瞪一眼閨女:“法不傳六耳,不許這樣了!”一麵說著,一麵用銅剪把燭芯剪了一截。
燭光猛地一亮,照在朱繡眼上,叫她想起萬壽那晚雪亮的刀光,“是他?”
“是誰?”朱嬤嬤問。
朱繡想,那人必然就是林管家口裡上頭派下保護林老爺的人罷。這裡頭的事不該她知道,朱繡忙按下心思,隻是跟她姆媽道:“興許咱們就得快回京了。”
朱嬤嬤歎息一聲,林大管家早前已露出過意思。時勢如此,亦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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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榮府中,襲人自正月十五從家回來,看見賈寶玉病的那樣,在他床前哭得淚人一般。誰知非但沒教太太看到忠心,反被叱責一番,襲人不敢違拗,隻得收了眼淚。
自打那日,這屋裡就越發不對勁起來。碧痕鬼鬼祟祟的,不知弄什麼鬼兒。寶玉也怪,常與她嘰嘰咕咕的說些悄話兒,襲人撒癡弄嬌的也沒打探出丁點兒。
襲人知道晴雯因未守在房裡,被太太遷怒,教訓了一通,故而對她一時沉悶下去倒不以為意,隻一心盯住寶玉和碧痕。疑心這兩個趁她不在也作了怪了。
賈寶玉自那日起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碧痕命格以及外頭諸事,亦未解得愁悶。寶釵和湘雲常來探望他,如何談笑,如何解悶,房中大小丫頭都極力助威,獨他一個儘皆視有若無,毫不曾在意的樣子。
襲人愈發慌張了,私下裡拉著晴雯逼問,晴雯冷笑道:“你們那瞞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彆指望我有好話說出來!”何況襲人與寶玉成事,若不是她忍著委屈在外頭守著,早鬨將出來了。可恨碧痕小蹄子不知事,也隻會不學好,弄成這樣,以後這屋裡的人終究能得什麼下場呢。
後頭半個月,襲人不動聲色,隻處處留心細探。誰知寶玉素的什麼似的,往日還要丫頭陪在炕上同睡,如今連腳踏也不許人躺了。
襲人大吃一驚,心下多番猜疑,她早不是不諳事的丫頭,這兩年對男女之事也有些心得。見寶玉這樣,萬般掙紮,漸漸地卻也隻向那一個因由去猜。
男人如何,枕邊人向來最能覺察的出。襲人借故再三逗引寶玉,他都懶散聊賴的態勢,脾性也大不比往日憐惜女孩兒。往日他再如何古怪,若是有了口角,也必然是先做小伏低的哄人。可如今,說不理人那就再不理的,就連寶姑娘說錯了一句話,他也立時就甩了臉子給人,羞的寶姑娘無法,去的時候眼圈都紅了。
這日,賈寶玉又懶懶的不愛動彈,襲人端著一碗長壽麵進來,笑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好二爺,可賞臉吃一口?”
賈寶玉才反應過來,今日乃二月十二,是襲人的壽辰,他待襲人終歸不同,隻得起身作揖。襲人趕忙福下去。寶玉道:“我說方才外頭怎麼喧鬨如此,原是拜壽的把咱們的門都擠破了。”
襲人心裡酸痛苦悶再不必多說。這房裡誰都想插下一手,好不容易把眾人拿下馬去,才有些想頭兒,又遭了這一場天下的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麵上還得笑著道:“這壽麵隻一口兒。把鮮嫩的野菜兒擠出汁子來和麵,就成了這怪俊的麵條子,倒有些野趣兒,你吃不吃?”
寶玉無法,隻得受用了,一時又道:“這還是老太太房裡朱繡姐姐想的新鮮法子……罷罷,不說也罷。”
頓了一頓,又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錢吊子,你且同她們玩去,你成日裡操心,今兒也熱鬨一天。老太太那裡來問,我隻打發了就是了。”
襲人看他吃了,借口方才被灌了酒,仰在炕上暗暗盤算,笑道:“我已托本處的老秦媽媽置下酒菜請她們呢,隻是她們鬨得厲害,拉著我灌了好幾盅兒,實在受不住才出來躲一會子。你既在這裡,越發待一會兒,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
寶玉無甚興致,因著些不能說的心思,更是有些躲閃襲人,並不願和她獨處。隻是看襲人殷殷切切的,也軟了心腸,隻能有一搭無一搭的說些淡話。
襲人心裡愈發悲苦,卻仍舊打起精神來,百般逗弄。賈寶玉心生不耐,著意要支她出去,誰知不能說的那處竟微有動靜,怔了一怔,才大喜過望:原來碧痕說的是真的,外頭傳的那老爺的事也是真的。
襲人不覺的粉麵含羞,嗔道:“與你說些正經的,你又這樣!”說罷,擰腰從炕上下來,拎起那碗扭身就跑出去。
賈寶玉且顧不上她呢,喘著氣好半晌才平複下來。心道,既如此,就果然是碧痕的緣故,更有我衝撞花神的因由在,我隻好生祭敬花神,必然就慢慢好了。
他既已回心轉意,心中更熱,翻來掉去,正不知怎麼高興好。忽想起今日乃是花朝節,花朝節乃百花生日,襲人有此造化誕於此日,怪不得自己遇上她就好了些兒呢。
賈寶玉信襲人生日緣故,後來得知黛玉亦生於此日,不由得輾轉反複,他心裡又存了彆個想頭。隻覺雖林妹妹不大親近自己,但實在是天作之緣。樁樁件件都能相合。
且說襲人含羞帶怯的跑出去,卻不知為何,差點被門檻絆倒,被躲起來的晴雯看到。
晴雯心下也是稍寬,那日太醫診脈時房中並未留下人,她和鴛鴦都被遣出去,太醫診後才叫進來。是以她雖自己猜度,可並不能確定寶玉傷了根本。還是後頭聽老太太和太太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叫她越發疑惑起來,隻以為終身再沒個可靠的,故此心灰意冷。
這會兒即便不齒襲人作為,也暗暗心生歡喜。
襲人還不知自己歪打正著,叫寶玉和晴雯一齊寬慰了心思。她這會到了僻靜處,使勁把那碗砸的稀碎,埋到花根底下,才嗚嗚的抱頭哭起來,少魂失魄的掉了一會子眼淚,忽邊哭邊罵起來:“神天菩薩,可坑死我了!”
卻原來襲人見寶玉總這般,暗下了狠心要試探個明白,她偷偷叫她哥哥花自芳跑去通州藥鋪買來了淫羊藿。花自芳羞個半死又驚嚇個半死,本要拉住襲人問個明白,又生恐不周密壞了妹子的事。
況且花家能複起來,多虧了襲人,自打襲人成了賈寶玉房裡的執事大丫頭,就將許多個不起眼的金銀貴物私與她哥哥,花家才一日好過一日。賈寶玉和一眾大小丫頭看慣用慣了好東西,平日瑪瑙碗水晶碟的也是摔就摔了,故此從未發現過不妥。
正月十五那日,花自芳和他母親試探過襲人的意思,襲人隻道死也不出去。花自芳便明白大半兒,隻以為這淫羊藿也為成半主子而來的。雖替他妹妹捏一把汗,總歸是辦妥當了。今日賈寶玉吃的這壽麵亦是花家托人送來的,綠麵隻這一點兒,所謂的野菜汁子,就是混進去淫羊藿的野菜汁水。
這淫羊藿,襲人曾聽人言,隻需一丁點兒,就能使……可寶玉吃了那些,竟然隻微微有動靜。不覺間素日裡爭榮誇耀之心灰了大半兒。
過了好一會,襲人才抬起臉,自思方才之事,寶玉如此,一定是因碧痕而起。不由得深恨碧痕,比晴雯更甚。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可怎麼樣呢,實在令人可悲可畏。想到此間,又不覺怔怔的掉下淚來,心裡暗自盤算如何處置方能長久。
襲人在此處跟著賈寶玉過慣了金尊玉貴的日子,這兩年哪怕隻在家半日也覺得各處皆不足,故而縱然賈寶玉一時不中用,襲人心裡也並無求去之心。隻是思忖著日後出路,況且她心裡,也隻盼著寶玉尚且年紀小,日後能好了也說不準。
可她隻憑著她的那點微薄的見識,胡亂用藥。不僅害的賈寶玉六七成的希望因陽氣驟起、而攔腰變成了三四成;更捅了王夫人的心窩子,王夫人聽太醫回稟後,如何驚怒暈死不提,可之後就益發疑神疑鬼,對寶玉留心更密。竟也慢慢疑到襲人的身上。
“今兒是你好日子,怎躲到這裡抹起了眼淚來?可是寶兄弟給你氣受了不成?”
身後頭突然傳來聲音,唬的襲人眼前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