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那裡也正煩惱, 他和柳湘蓮素來有些交情, 柳湘蓮長得雖偏女相,卻實實在在一個好男兒, 胸襟能為都不缺。
柳湘蓮麵冷心熱, 比起弱質如閨中嬌女的賈寶玉,他的性情更是爽俠可托付的人。譬如與寶玉相好一場的秦鐘, 到底沒落得好下場,年紀輕輕就去了的。秦鐘與寶玉親厚,後還是因寶玉引薦之故才識得都中一群王孫公子, 等他死了,寶玉這個正主兒不過想起來灑兩滴眼淚、歎惋幾句, 反倒是柳湘蓮,還記掛著雨水大衝了他的墳,雇人收拾妥當了。
賈璉喜他心腸, 敬他人品。相交的世家公子之中, 也與柳湘蓮最為投契。
賈璉心裡雖親迎春多過探春,卻也不得不承認探春的品貌本事都要強過迎春去, 況且也是自家妹妹,自然要為她終身考量, 這柳二郎確實是個再合意不過的妹夫人選。
柳湘這二年蓮萍蹤浪跡, 常遊走於大慶各地,見識愈廣,舊友便維係的少了。倒是賈璉記掛著他,還往他姑母那裡遞信捎東西, 故此深感賈璉。此番回京,與賈璉多次暢飲,柳湘蓮言談中倒看他把往日那些偷香風月的做派都斂了去,更是喜歡,比跟寶玉還親近了,隻道:“男子漢大丈夫,吃酒賭博,眠花臥柳不過是花錢買的小事,為這些銅臭事情,倒把結發拋諸腦後,使父母不安,使家宅不寧,不是大丈夫所為!”
這話倒叫賈璉詫異,因這柳湘蓮豪俠任氣,是個最不羈的性子,說的這些話,倒不像他平日所為。柳湘蓮冷笑道:“我父母早喪,一貧如洗,又無家累,自然是依我的性子過活。可你們何時看過我與那些良家的媳婦、女兒瓜葛?我是不在勾欄裡用心的,常來常往,不過是那裡好酒好菜、高創軟枕的侍候著,我又不積聚銀錢,有了錢隨手花了,沒錢就離了,買賣而已。”
賈璉想一想,這的確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勾欄裡多有正紅的姐兒看上他的樣貌,不要錢也願意留他的,可這柳湘蓮向來是說走就是,從不遲疑留戀,饒是離京這些時日,花樓裡仍有他冷心冷情冷二郎的名聲在呢。想畢,心中更是信服,不由得要提起探春來,笑道:“你既這麼說,為兄自以為你意是說若得妻子家小,你是願安穩下來的?”
柳湘蓮擎起酒盞,長笑道:“璉二哥知道我的心事,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才堪為妻子。若果然得了,自然放於心間,夫妻相合。既相合,必要以家小為任,才不負美人深恩。”
賈璉轉轉酒杯,看向柳湘蓮眼睛,嘴裡道:“哦,這天下女子,絕色多有,若二弟娶婦之後再遇美人,美人傾心於你,何如?納二美於身側?還是負舊人迎新人?再有,美人遲暮,又如何?”
柳湘蓮詫異看向賈璉,笑道:“哥哥這話,怎好像丈人盤問似的。倒不像往日憐香惜玉的璉二爺了?”
賈璉好美色,尤喜經事妖嬈的美婦人,雖算不上色中餓鬼,卻也想閱儘香房,舊年輕狂紈絝時,酒後沒少說過這樣的話。柳湘蓮與他少年相識,聽過不知凡幾,也知他家中嬌.妻甚為厲害,叫賈璉隻能偷偷摸摸的不儘興。
賈璉放下酒杯,摸摸鼻子,心道,若是自己,自然願意儘享齊人之福,可要擱在女婿或妹夫,那隻恨不得是個柳下惠才放心。口裡卻道:“早年浮佻,不提也罷。這幾年我才知道還是親的好,外頭的,不過玩意兒。我不好的時候,何嘗有一個人分神念過一聲呢,倒是你嫂子,那樣剛強的性子,不眠不休替我跪經……”說的是他毀風月鑒時的事情。
頓一頓,賈璉又睨柳湘蓮,催問前話。
柳湘蓮端肅了神情,正色道:“若隻絕色,這些年我見的少麼,秦淮雙豔也不在話下。就如二哥所言,不過玩意兒,我何曾在意過。我所求的,自然是可配的正經姑娘。”說罷又苦笑:“二哥知道我的毛病,看人先看臉,這是改不了的。姑母們先前也為小弟的親事操心,隻都不意我所說‘絕色’,說起來就是娶妻娶賢的話,我忍不得,隻好躲出去。隻我自己知道,若是品貌平平,我心裡就先不喜歡了,縱然耐著性子隻怕也忍不過一年半載,隻顧隱忍,談何夫妻相得?若不相得,後頭自然是流連風月,多半就是怨偶,我自己的錯處,何必平白拉著一個無辜女子賠上一生!”
柳湘蓮此話乃是肺腑之言,從未對旁人說起過,這會兒見賈璉竟不笑話他,反倒聽得認真,索性不吐不快:“若是個絕色,頭一件就是合了眼緣,亦是我多年心事一朝如意,心下便有了五分喜歡感激。我有心,姑娘有意,隻要性情稍好些兒,就不怕不能成良緣。若天幸,能得個剛烈好品性的,縱然舍我一身剮,也要報這深恩!”
“我這性子,偏激固執,和我好的都知道。我認準的,再不能更改!縱使美人遲暮,又如何呢,我自然重諾。那時候我如何,此時也不敢說,可既是相得的,許是還能掰一掰我這看臉的毛病。”
“隻不過我家無恒產,父母門第一概不能,若果真是那樣的好女子,誰又能瞧得上呢。”柳湘蓮灌了一杯酒水,頗有些心灰意冷,他心裡對日後有些想頭,自己忖度多半是娶不成妻子,落拓半輩子後贖個好顏色的粉頭作妾,長久是長久不得的,隻怕死了這心也沒個歸處。
賈璉酒都停了,隻認真聽他說,半晌方大笑道:“我正有一門親事,堪配二弟!”
柳湘蓮聽他說,臉上卻冷了下來,瞅著賈璉問:“可是璉二哥要發嫁妻妹?”
賈璉愣住,怎會是妻妹,從二太太算,三妹妹的確是鳳姐的嫡親姑表妹子。隻是誰家這樣算,三妹妹可是自己嫡嫡親的堂妹。
柳湘蓮站起身,冷道:“不必再說!璉二哥也欺負我遊蕩四方,不知都中細情?先前璉二哥說嫂子的那些話,我以為璉二哥和我一樣心腸,誰知是我錯看了你!你既心裡喜歡新娶的二房,又何必矯言那些話,沒得叫我惡心!”說著,擲下幾兩碎銀子就要拿腳走人。
“不!什麼二房?你嫂子哪來的妻妹?”賈璉簡直糊塗,忙一把拉住柳湘蓮,“給我說清楚了!”
柳湘蓮把心事都托付,不料璉二打的主意卻和那賈珍一樣,不由得跟吃了蒼蠅一般,心下激憤,猛地拂袖甩開,喝道:“難道你說的不是那個天生尤物,璉二哥小姨叫尤三的!你們那珍大爺已攔著我說過,我早拒了的,不必再白費心機口舌!”說罷,一抱拳,大有割袍斷義的作態。
賈璉腦子一團亂,糊裡糊塗的,見柳二郎就要開門,忙喝住:“站著!什麼二房,什麼小姨,尤三又是哪個!我好心要把妹妹說給你,你若是不願,隻管好言推了,咱們私底下說好,兩廂都有臉麵。你這做派卻是為何?”
“妹妹?”柳湘蓮停住步子,轉過臉來:“你們東府的?”
賈璉方才說到‘尤三’,心裡已想起來是誰,隻不及細想,先“呸”了一聲:“我四妹妹還小呢,怎能亂說!況且她雖是東府的,卻是不滿周歲就抱到我們府裡來的,好不好的,日後也跟東府沒大乾係。”賈璉嘴比腦子快,他經過賈珍同秦氏的事,家裡的女孩兒都不敢叫沾染東府一星半點兒,為著大姐兒,和鳳姐都沒少撇清,此時順嘴就禿嚕出來了。
說完了才一拍腦門,說的是三妹妹,如何又扯上四妹妹,幸好沒彆人,柳二這上頭也靠譜,不然叫人聽去,妹妹們還做不做人了。家去自家那個脾氣越發不能捉摸的大肚婆能撕了他。
柳湘蓮卻已反應過來,訕訕的,又坐下來,先敬了三杯酒水,才道:“好哥哥,是小弟不是。”此時他心裡又是驚疑又是喜悅,眼巴巴的看向賈璉。
賈璉捏捏眉心,“你且細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