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姊妹相聚(1 / 2)

金桂飄香的時節, 暑熱已儘消, 霜寒卻還未上來,正是一年之中唯有春景可媲美的好時節。況且今人重仲秋, 謂之團圓節也, 各家賢惠主婦,一入八月便已開始著手準備這大節日。

榮國府一連兩個姑娘出門子, 偏都擠在歲時大節的月上,也是叫人看著稀罕。

此時正是每年各家交際往來最要緊的“三節兩壽”裡的仲秋節,都中高門大戶各都忙的不可開交, 親來榮國府捧場的寥寥無幾。

幸而鳳姐在闔族妯娌間很有幾個名聲,除了寧榮嫡支外的其餘旁支也要依靠著這兩房過日子, 不得不上趕著奉承。平兒在後頭拉著賈母和鳳姐的虎皮,東府尤氏不知怎的也願意幫一把手,在前頭支應, 到底是順順利利、熱熱鬨鬨的把迎春、探春都嫁了出去。

更叫人刮目相看的是這兩個姑娘的嫁妝都頗體麵, 滿滿登登的六十四台。赤金首飾、金盤金碗、銀盆銀碟、狐皮貂皮、綢緞紗綾,還有玉器擺件、字畫鐘表以及四季衣裳, 色.色都是齊備的。不免有旁支的人羨慕眼紅,嘴裡酸著說榮國府底子厚著呢, 早幾年蓋起了那樣富麗堂皇的省親彆院, 現在還能這樣鋪張的發嫁姑娘們。

唯有尤氏心裡門清,私底下跟銀蝶說:“置辦這嫁妝的人也是費儘了心思了,可惜平兒這麼一個好人!擱在尋常富戶人家也是能掌得住事管的了家的,如今跟著鳳姐兒兩口子胡混, 鳳姐兒待她雖還算有良心,可她們一房可是實實在在得罪了太太,日後不知道落得個什麼下場。”

說罷,就歎了一聲。

銀蝶道:“奶奶為她們操心什麼,我看二姑娘、三姑娘的親事很體麵,就是早幾年不建那園子的時候也就這樣了。”

尤氏笑道:“你這小蹄子道行還忒淺。二姑娘的嫁妝還罷了,大老爺雖鎮日不見人影,可他手裡有先老國公夫人的嫁妝,縱然現現銀子不多,可鳳姐兩口子偷幾件玩物賣出去,也能有幾千的銀子,況且二姑娘備嫁的時候到底有幾個月呢。你仔細瞧瞧三姑娘的,那金珠首飾幾十件,是明晃晃的耀眼,可樣式兒都是過時的,隻怕是她們府裡嫌棄粗苯,原收在庫房裡的。如今不過找出來叫金鋪子現炸一炸,放在嫁妝裡頭充數的。”

尤氏還有一句沒講,隻看這兩個姑娘的嫁妝比對,就知道三姑娘除了官中的,二太太是一點兒也沒添補。尤氏眼尖,還在那首飾裡頭看到好幾件舊年府裡給她們姊妹打的頭麵,都是每年的份例,三個姑娘一模一樣。隻是二姑娘就沒把這些算到嫁妝裡頭。

銀蝶撲哧一下笑了,道:“我的奶奶,我隻看到三姑娘嫁妝裡頭那些個首飾個頂個的沉,個頂個的大。但凡誰用那麼重的赤金頭麵跟我換,我求神拜佛還來不及呢!”說著,就撥一撥手腕子上的金累絲蝦須鐲:“這鐲子好看是好看,隻是輕飄飄的,我倒喜歡墜手的,沉甸甸的實惠又安心。”

說的尤氏都撐不住,笑罵道:“如今都中大戶人家都‘厭金玉’,聽說宮裡的貴人們都愛用最細的金絲約臂,正時興細致精巧的首飾,你倒實誠。”

銀蝶撇撇嘴:“那是富貴閒人吃飽了撐的,若真困頓了,這東西拿出去能值多少?奶奶隻當我傻,可您想想,這些勞什子本身其實不值錢,值錢的是那工匠的手藝,哪一日我落魄了,要當了這東西換銀子錢使。匠人們的手藝買進來的時候是貴,可賣出去的時候有幾個認的,尤其是當鋪子,隻講究分量!況且那些粗苯的大金鐲子,我可以鉸成段兒,直接當錢花,這東西能不?”

這話說的倒叫尤氏高看她一眼,奇道:“你竟通些道理,那日佩鳳和偕鸞說起來,隻嫌今年咱們府裡打的頭麵不夠繁複精巧。”

銀蝶就笑起來:“我原本家裡窮的要餓死,幸而賣給咱們府上才能活下來。她們兩個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我跟她們比什麼。”

賈珍的妾侍,尤氏都十分寬待,尤其是佩鳳偕鸞兩個,天真嬌憨,很得尤氏喜歡,是常服侍在尤氏身邊的。後來又添了個銀蝶,這銀蝶原本是正房的大丫頭,侍候了尤氏幾年,後來賈珍看她嬌俏,也收了房,隻沒新鮮多久就丟到腦後去了。銀蝶常日裡還是陪侍尤氏,尤氏心裡把她同彆的姨娘本是一樣看待,卻因鳳姐大鬨寧府那日唯有這個侍妾肯照應她,才漸漸更親近了起來。這會子又聽她說的話,自知這實在是個務實的,心下倒又重她一分。

尤氏做了多年的主母,在首飾料子上很有見地,此時無事,也肯和銀蝶細說,教她些見識。兩人正又說探春嫁妝裡的哪些料子是過時的,那些軟厚輕密隻有各家珍藏裡能找得到,上用內造的都比不得。

銀蝶正拍手應道:“我知道,那裡頭有好幾匹跟蟬翼紗似的,叫、叫軟煙羅,很是稀罕……”

尤氏點點頭,方要說話,就聽外頭人來報:“奶奶,那個…三姨鬨著要尋死,說若是不放她出去,她就一頭撞死在屋裡。您快去看看罷。”

尤氏臉上的神色眼看著就淡下來,冷笑道:“這話並不必來告訴我。你隻叫她隨意就是,房上有梁,有石頭牆,再不濟還有瓷片子和剪子,隨她喜歡,願意用什麼都成。哪一日她不作兩出尋死的戲出來都不算完,這會子又當個正經事來回,我看你們這差當得很不用心。”

地下的婆子苦著臉跪下,回明道:“不是老奴們不用心,實在是這回跟以前不一樣。三姨娘跟瘋了似的,揮著金剪子亂舞,她自己身上都戳傷了好幾處。我們不敢近前,用大竹竿子打掉了剪子,這三姨又抓又咬,傷了好幾個人了,隻得把她捆起來,用布塞住了她的嘴才好些兒。”

銀蝶奇道:“這是犯了什麼病?今兒是什麼日子?她又這樣鬨起來。”

婆子歎氣道:“誰說不是,不僅咬的彆人肉掉,對她自己也敢下狠嘴,衣襟子上儘是嘴裡留的血,怕人的很。”

尤氏垂著眼睛,問:“她老娘和姐姐呢?”

一提這個,那婆子更悲苦了,忍不住抱怨道:“這老娘好狠的心,她見三姨瘋魔了,生怕紮著了,堵住她自己的屋門藏起來了。倒是二姨,還有些人味兒,不過也不中用,隻會淌眼抹淚的在旁邊哭。”

尤氏聽見這話,隻得起身去會一會尤三,賈珍雖已厭棄了這兩姊妹,隻是如今人圈在府裡,平常蹦躂兩下來罷了。如今這真死了的,府裡的名聲就更不能要了。

尤氏心下想著,過幾日定要告訴賈珍,把這三個不省心的遠遠打發了:填上幾兩銀子給張華,叫他把二姐娶回去就罷了;至於尤三,她不是一心要嫖男人嘛,隻把她賣給北邊羅刹國的毛子就是,聽說他們那邊的女人放的極開,跟尤三很合宜;還有那老虔婆,擔著個長輩的虛名不假,可隻要拿出幾百兩銀子給她娘家,那破落戶巴不得把這老賤人弄回去呢。

見了尤三姐,披頭善法,狼狽醃臢。尤氏多看她一眼都覺得臟,站在門檻子外頭道:“你要死給誰看。我隻再耐煩三五日,叫你們離了我眼前,大家乾淨。”

尤三卻不聽,嗚嗚的瞪著眼睛掙紮,尤二撲到門檻子上,猶如一朵失了水的鮮花,哭道:“大姐姐,求你放開三妹吧。她心裡苦,有話要跟大姐姐說。”

這尤二懦弱,尤氏不大理會她,隻尤二姐要爬出來拉她的裙子哭求,尤氏退了一步,不耐煩的使眼色給婆子。

婆子把堵住尤三姐的破布摳出來,尤三瘋了似的,要從榻上起身,重重摔到地上。唬的尤二姐忙去扶她。

那張美人麵如惡鬼,尤三咬牙切齒的質問:“今天是柳二郎娶親的日子!娶得是那邊的三小姐?!”

尤氏詫異,以為她要說彆的,誰知竟扯到這不相乾的上麵來。

尤三哭嚎:“姐夫答應我的!他說柳二郎就要應承下親事!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看不得我好,叫他娶了彆個?”

氣的尤氏都笑了:“天哉,人家知道你是哪個?況且誰是你姐姐,也彆渾叫甚姐夫。大爺的話你也信,你自己什麼名聲你不知道,誰家肯娶你進門?那邊三小姐,是男家親自求得,還拿出家傳寶物作定,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跟你有什麼關係!”

尤三姐還不信,兀自鬼哭狼嚎的叫罵。

銀蝶看不過,冷笑道:“三姨倒彆哭,我跟那邊平姑娘說的上話,聽了幾耳朵事情。大爺倒是真攔住人家要保親,可人家那柳二爺說‘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大爺要保媒,叫人家嚇得幾乎躲出去。因這事兒,柳二爺尋西府璉二爺吃酒散心,說起話來,知道西府裡三姑娘正要相看,柳二爺動了心思,才促成這天定的姻緣。”

尤三姐聽了這話,定住一般,呆呆的眼珠兒都不動了。

尤氏哼笑一聲:“怎麼?你要放蕩的時候,就儘情的嫖。作足了淫婦的事情,你想著從良了,就又妝出什麼貞潔烈婦的樣子出來。好人家的兒郎就得巴巴的接你這臟東西?若叫你得逞了,天理都不公!”

尤三姐忽然哭道:“我等了他五年!五年前我在姥娘家看他串小生的戲,就認定他,隻要他才肯嫁!若不為他,憑我的容貌,誰家嫁不得!我一片癡心……”

銀蝶呸的往屋裡唾了一口,道:“呸!你可彆糟蹋‘癡心’兩字了,從你嘴裡說出來,沒得叫人惡心!有你這樣的,做著婊.子的勾當等人?真是叫我開眼!依你這麼說,樓子裡的窯姐兒還見過不少讀書人呢,等人家金榜題名了,都說‘狀元公,我等你五年了’,那官老爺們家裡就活該拉一夥子娼.妓作太太夫人?那祖宗們的棺材板子都得氣掀開!我的皇天老爺,怎麼不劈死你這下流沒臉的東西!”

銀蝶的話粗的很,倒把尤氏逗樂了。

尤氏道:“跟她說什麼,咱們走吧。”又命婆子,“好生看管好了她,堵住嘴,彆叫她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裡胡說八道。待我回過大爺,儘快打發她們走。你們這裡的人,都有賞。”

銀蝶兀氣鼓鼓的,叫尤氏拉著去了。

尤三常要尋死覓活的鬨,尤二姐跟個水閘似的,哭得顏色都乾癟了,賈珍早煩了的。更何況當日尤三姐一爪子下來,賈珍養了這些時日,臉上還是留了疤。寧榮兩府裡都是一雙看臉的眼,賈珍自己都受不了,枉提彆人。故而脾氣很大,待家中妻子侍妾也不如往昔,尤氏跟他一商量,賈珍就允了,不耐的將尤氏攆出去,又躲起來醉生夢死。

尤氏全借著賈珍的名義,叫賴升尋來常年給寧府供皮貨的一個北地行商,這行商常在羅刹國與大慶都城之間來回。把羅刹國的好皮料子販進都中,供給高門大戶,又把都中的美酒和精致物件兒賣給羅刹國的貴族老爺。生意做的極好,頗有信譽。

這回聽說要把個女人賣去羅刹國,他以為又是妻妾那點齷蹉,以往也不是沒有,爽快應下。私下裡還問賴升:“老哥哥知道我們老家都在雪溝溝裡。那地方大姑娘少的很,若是你們府上願意,我把這姑娘順道帶回族裡,尋個鰥獨嫁了也就是了。絕不會叫這女人給你們府上惹麻煩,若肯,我也不要你們的銀子,隻把人給我就行。”

賴升笑道:“你這生意做的這大,什麼大閨女好姑娘的買不來。隻管一千一萬的買了,儘數送去你老家,哪裡還有叫族人打光棍的理兒。倒稀罕個破鞋作甚。”

行商笑道:“你們這裡的姑娘忒嬌貴,經不住風寒。我們那裡狼啊熊啊的野獸還多,買來的大姑娘們不是得病死了,就是嚇的丟魂,還有那逃跑的,叫熊瞎子一巴掌拍死都算好的,多是跌進雪窩裡活活凍死……這些年我看著,倒是那些個長幾歲的婦人還能經得起,知道彆的地方不容她們,也才能收心安生過日子。況且族裡有族裡的規矩,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飯,並不肯叫族人們張著嘴等食掉下來。”

這話叫賴升肅然起敬,沉吟一會兒,才勸道:“隻要這女人離了我們眼前頭,我們大爺並不在意她往哪裡去。隻是你老哥實誠,我也不跟你弄鬼,實在是這女人很有些邪性。你當這是誰,原本是我們奶奶的遠方親戚,奶奶好心接了來,誰知她很不成體統,裡裡外外的男人沒有不上手的,都是她的好朋友。我們這裡嫌醃臢,要攆出去,她賴死賴活不說,一時要碰死在我們府裡,一時又拿刀子剪子傷人殺人,還逼著給她找一家高門大戶的好親事……這就是一匹不服管的烈馬,你老哥若是有能為管得住,你弄回去也罷了。隻是怕她或傷了人,或是利嘴挑撥不和,你雖不怕,可你老家裡總有心軟的婦人和孩子……”

這行商聞得此話,忙道:“原來並不是府上的奴婢,既然這樣,方才的話就當我沒說。你們把人交給我,我叫人給灌幾副藥,包管她掀不起風浪,至多兩月,就能送到羅刹國的地頭上。”

賴升“誒”了一聲,笑道:“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隻說把她嫁給了你們那裡的商戶就罷了。咱們都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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