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嫂才把喜信告訴朱繡幾日, 程舅舅就打發人來回話說:“老爺的商隊已打聽清楚了, 從都中出征安南國的將士們是第一波班師回朝的,如今大約已到魯地, 再幾日就要到京。老爺叫姑奶奶放心, 咱們家的大掌櫃是個很妥當的,大掌櫃傳信回說姑爺安好。”
朱繡問明白了才知道朝廷大勝的消息上個月就八百裡捷報上京, 闔府裡的人都知道,隻是不能確定湛冬是否無恙,因她月份大了, 怕她懸心,湛大就命全家都瞞著。一直到豐台大營接到戰死的營兵名單子, 鄧繼細細查找過,確定上頭沒有湛冬,趕忙送了信給湛大, 二房大堂嫂這才過來告訴朱繡班師的事情。
“族**有十一個兒郎跟隨冬子下南疆, 戰死了三個,還有一個落下殘疾的。兒郎們都是好樣的, 不管朝廷怎麼撫恤,咱們家裡還要有個章程。”
朱繡到前頭見湛大。湛大見她已知道, 況且湛冬平安, 不說冬子媳婦,就是湛大自己,也是放下一顆半吊著的老心,因又告訴兒媳族裡的事。
“爹是如何想的?我看府上的舊賬, 還有族裡的賬目,這等因公而亡的族人家眷,有三等恤銀:一等的每年二十兩銀子,二等的十五兩,三等的十兩。這原是很好的,隻是列派哪一等卻無細則,也不能保障這銀子真就花用到父母妻兒的身上。”
湛大本隻是一說,畢竟兒媳婦是家中主母,因自家是大房,這宗婦的責任也大半會落到她身上,才把這些事提一嘴。並無要她這個時候費心操持的意思。
這會兒倒覺得兒媳婦不愧是和冬子是兩口子,冷不丁的倒常來驚人之語。
因問:“這舊例是你曾祖定下的,幾十年裡族裡都照這麼來的。你覺得不妥?”
朱繡笑道:“並不是不妥,隻是再細些豈不更好。我翻族誌的時候,曾看到有一戶因欺壓親兄弟留下的孤兒寡母而被出族的,長房將恤銀占為己有,直到這弟媳婦不堪受挫磨尋了短見,才被族裡知曉。還有父母偏心的,把恤銀都攥在手裡,給其他兒孫使,卻叫失父的女孩兒連嫁妝都沒有……雖然族老們都公正處置了,隻是家眷們受的苦卻也難補回來。再有,兒媳度量著,族誌上記載的事原是鬨出來的,可保不齊還有那默默受罪的。”
朱繡叫春柳回去:“你從書房架子上找一個扁扁的樟木匣子,把裡頭的紙取出來給我。”
複又稟明湛大:“先時看族誌的時候,就有這想頭。本正想尋個時機回明你老人家呢。”
一時春柳複歸,把一遝紙奉給朱繡。
湛大方才聽她說的話,也覺有理,正思量著如何跟族老們商議。從高姨娘手上接過那些寫滿字紙,笑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一看,卻入神了。
原來朱繡把族誌中記載的所有領恤銀的丁口都列到一起。曆年來,湛氏族**有四十六戶受恤,因何受恤,始於哪年,其父母妻兒名姓皆寫在之下,父母高壽卒年,妻子改嫁與否,兒女嫁娶進學皆列的明白。另有親兄弟人數、親侄子侄女人數也作簡單計數。
這些東西,有的是零零散散記錄在族誌上的,有的就得翻查族譜,難為冬子媳婦能耐心找出來,還羅列的這麼清楚。湛大先還隻讚兒媳婦心細,腦子也好使,可翻到後幾頁時,臉上就沉了下來。
高姨娘和胡姨娘早就被掰正的服帖了,這會兒看湛大的神情,就有些害怕,兩個人悄悄往角落裡挪一挪。
湛大且沒功夫理這倆閒人呢,將前頭的細錄放下,隻擎著最後幾頁,手來回抖幾下那紙,嚴肅道:“冬子媳婦,這事非同小可,你沒弄錯?”
朱繡坐在下首,也正色道:“兒媳也怕錯了,核對了好幾遍,還把摘自族誌或族譜哪處都記在各頁的背麵,以備查對。肯定沒錯!”
湛大一摔那紙,氣道:“好呀,真好!兒郎們為族裡流血用命,給妻小的幾兩銀子都有人眼紅貪墨!”
朱繡便不說話了,依她看來,說旁人貪墨,不如說其老父母偏心更準確。其實細想也能明白,這時候講究“父母在,不分家”,孝順是天大的事,若是誰家的老人犯了左,族裡也很難管。
那些為族中做了貢獻,丟命或殘疾的,許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好幾個親兄弟姊妹。一大家子一處兒,族裡給的恤銀都是直接送去他父母手上的。有的人家,老爺子老太太心疼去了的兒子留下的那點子骨血,厚待幾分,原也是應該的,孩子們承了他們父親的遺澤,誰也不能挑剔。可有明理的就有糊塗的,有些老人家自覺得依靠彆的兒孫養老,不免偏心彆的房頭,若是稍稍偏向也還罷了,孤兒寡母即便苦些也能活下去。
最怕的就是那種心全歪了的老人,尤其是去了的兒子屋裡隻有閨女的,那可真是泡到黃連水裡了。受寵的那房隻要推出一個兒子來說要過繼給他叔伯,好叫他叔伯在地下能受香火祭拜,這話出來,那留下的閨女一輩子就賠進去了,嫁人不是為她自己或是寡母,反倒是為了堂兄弟的前程作關係。先前說族譜中記載的那個逼死弟媳婦的,就是如此,長房不僅把恤銀貪了,還圈著守寡的兄弟媳婦和小侄女日日作活計,更有甚者,要把小侄女嫁給一個大她三旬孫子都抱上了的老鰥夫。她寡母為這尋了短,才鬨得叫族裡插手。
雖說把長房一家都出了族,可好幾年外頭沒聽到一點風聲,要說沒有上頭的兩位老人參與,誰都不信。隻因那家老人兒輩分高,且老邁的沒幾年活頭,族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像他們追究。族裡發嫁了那小閨女,那女孩兒也恨上了湛家,朱繡想起大嫂子曾經說過的話,那女子自出嫁後,就與母族斷了聯係,再沒有回來過。
湛大閉了閉眼:四十六戶受恤的,總共有一百零三個子女,其中兒郎六十一人,閨女四十二人。兒郎裡進武學的隻有七個,進湛氏蒙學的也隻二十人。閨女更了不得,光夭折的,就十一人;其餘三十一人,足有六成十五就外嫁了,婆家更是千奇百怪,連作小的都有兩個。
武學還罷了,那是要花許多銀錢的。隻因湛氏子孫多在行伍裡吃飯,才常有人家把孩子送去武學,像湛冬,不僅入過武學,還專門拜了武師傅,這原也得看各家的財力。可這入蒙學的比例就忒低了,要知道湛氏的蒙學可是不要束脩的,族裡的小子們隻要願意學,都可以就學,隻拋費些筆墨紙硯罷了。湛氏的家塾隻啟蒙用,尋常族人大都會把兒孫送去念二三年,好能識的幾個字,行走外頭不至於連個契書都看不懂。
祖輩好幾代下來,湛氏在祖塋附近置下許多的田莊地畝,這是祭祀供給之用,就是日後獲罪敗落了,因曆朝曆代都有這“凡祖塋祭祀產業皆不入官”的規矩,這些祭祀產業並不會被抄走,是一族的根基後路所在。湛氏的家塾就在此處,族地裡每年出息的錢糧,不止能供給族裡放恤、立學、奉養孤寡,還能抽出一筆獎勵上進的年輕兒郎們。每年歲末,更會每家每戶的發幾兩節錢。
況且湛家的族地,都是佃給自家的族人種的,收的租子也比外頭低一成,族地都是上等田,隻這一成,就是一筆不小的進賬。是以,湛氏族人,窮苦落魄的極少,每家或多或少都有點家底兒。
可就是有家底兒,六十來個小子隻有三分之一的入了族裡的蒙學,其餘都早早討生計去了。兒郎們都這樣,更彆提閨女們。這說明什麼,說明族裡每年拿出幾百上千的銀子,養肥了吸血的蛀蟲,卻沒護好這些失怙的可憐孩子。
朱繡指了指最末的那張,隻道:“外嫁的女子,族譜上隻記載了她們的夫家名姓。這丈夫的年齡、婆家家境,還有是否有嫁妝以及多寡,都是我向大嫂打聽來的。隻是些太早了,大嫂也沒聽說過,是向六嬸問的。我整理出來之後,大嫂幫我一一向族裡伯娘嬸母們核實過,能作得準數。”
“兩個給人作小的姑娘,是離得挺遠的一支,是一家子的姊妹。因族裡定下的規矩,這恤銀在其父母亡故、兒女嫁娶之後就不會再給,這家老人早去了的,隻有這兩個姑娘跟著叔嬸過活,是以這家把兩個姑娘留的老大,不肯發嫁。裡頭的姐姐二十二,妹子十九歲的時候,族裡修族譜,他們家才急急忙忙打發這兩姊妹出門子。才開始還瞞著說嫁去了她們嬸子娘家,誰知過了幾年,才露出來原來是賣給富戶作小了。大嫂子說因時過境遷,族裡隻罰了這家子三年不能佃族裡的地,不能領年節銀子……”
“混賬!這樣黑心狠毒的,就該逐出族裡去!”湛大氣的直運氣:“沒得教壞了族人!”
朱繡搖搖頭,因道:“爹,我原本想著等合適的時機再提。隻是這次跟著相公出征的族人三死一傷,若不趁早先擬定了細章程,叫族裡趕前頭按舊例作為起來,豈不是橫生枝節。也叫人不服。”
湛大道:“這戰報上也有錯漏的。我已同族老們說好,等冬子帶著幾個兒郎的骨灰回來,由他親自去磕頭報喪,那時族裡再恤撫其父母家眷。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心細,隻怕老子輕易想不到這上頭去……”
湛大說著,沒忍住粗了口。
“依你想,怎麼定細了規矩?”
朱繡見問,說道:“一是要人監管,每月每季每年,都有專人掌管監察之責,並要記錄下來,以備後麵查對。這監管的人須得公正嚴明,三四個相互掣肘,一年一輪換,如此周流,方能常保更周全些。二是細定了恤銀和監管的則例。恤銀分作兩份,一份給其父母,一份與其妻兒。給其父母者隻隨其父母意思,隻要老人家不受逼迫就罷。給其妻兒的,卻要受監管:若其妻二嫁,這銀子需得由族裡監管著,隻作養育孩子們的,賬目要清晰,不合理處定然要追究;若其妻意欲守著,也可選擇是否把恤銀存放族裡,咱們族裡養著一屋子的賬房,若要用,隻管現向賬房取去,並不多費很多事……三是根據各戶的家境實情,作出劃分恤銀的標準來,父母多病、孩子多的,族裡多給些並不為過。不分嫡支旁支一視同仁就是。四是……”
朱繡說了一通,湛大聽得十分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