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不同(1 / 2)

好在史湘雲並未站起身, 說那話的聲音也不大, 隻有近處的姊妹幾個聽見。

雖是客人們的請,可襲人應對一回, 總得來拜見過主家, 湛家的嬤嬤引著過來,笑道:“這是我們太太。”

“太太, 這位是掌班遣來回話的。”

襲人忙福身拜見,道:“請太太安。”說著抬起頭來。

襲人的臉突的煞白一片,感覺手腳都困窘的沒地方放。這一桌竟都是無比熟悉的人, 林姑娘、雲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朱繡。其他幾位還好, 往日在自己跟前也是主子,唯有朱繡,幾年前還都是一樣的人, 現在已差若雲泥。襲人心裡懊惱:隻聽說是位四品武官的府邸為兒孫慶百日, 怎麼就沒細打聽一句,偏是她家呢?

朱繡也覺尷尬, 心下一歎,隻道:“不必多禮, 且去罷。”

又命那嬤嬤:“好生送回去, 謝過他們掌班。”又叫賞戲班。

嬤嬤被春柳叫去受了一番吩咐,一炷香功夫才回,一麵帶著襲人回去,一麵笑道:“勞煩花姑娘了。”

襲人見這婆子眉眼舒展, 並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方才見過的這府裡的小廝丫頭也都規規矩矩,很和氣的模樣,並不像榮府裡捧高踩低的嘴臉,因試探道:“方才那是府上的太太?好年輕就是四品的誥命太太了,實在少見。”

嬤嬤笑道:“原也該是我們太太的福氣,她雖年輕,卻公允慈愛,裡外都稱道,很匹配的上。”滿口稱歎一回,旁的卻不多說,並不在背後嚼主子的舌頭。

襲人進門簾時,忍不住擰身看了一眼:朱繡坐在姊妹當間兒,幾個奶奶姑娘團團的簇擁著,大方雍容的樣子,真好似天生就是主子太太一般,誰知道她十年前不過是比自己都不如的梅香奴幾呢。若是自己沒有錯了心思,一意要攀富貴作寶玉的姨娘,是不是也不會落得如今這下場?早早的叫母親哥哥贖出去,嫁個平凡人家過尋常日子……

湛家的嬤嬤謝過掌班的,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塞個紅封給襲人,小聲道:“太太另賞你的,你拿著罷。”

襲人手捏捏那荷包,裡頭像是有幾個銀錁子,掂在手裡怪沉的,忙袖在手裡,趁旁人領湛府的賞悄悄回去蔣玉菡的屋子。

蔣玉菡正閉目養神,他方才又在前院裡唱了一折,等一會子這裡還有二折他的戲。聽見襲人的腳步聲,也未睜眼,隻道:“自去歇一會子罷,隻怕還得鬨兩個時辰才得家去。”

襲人答應了一聲,坐在一邊把攏在袖裡的荷包打開,倒出來果然有幾個銀錁子。襲人拿手掂量,足得有二兩,不由得自嘲想:從前多少金銀沒見過,寶玉房裡的錢都在她手裡掌著;她縱然是個丫頭,因跟的主子最受寵,年節時竟然也能得一個金錁子,什麼時候摳摳索索的稀罕起這點子了。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母親為自己死了,哥哥氣恨自己給家裡招禍,嫂子更不用提,本就是一日未處過的生人,哪有什麼情分,忽喇巴的就成了罪人孤鬼兒。

“怎麼哭了?可是有人給你委屈受?”不知什麼時候,蔣玉菡站起身,正擰著眉頭定定看她。

襲人忙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強笑道:“沒有。外頭的太太夫人們都很可親,並不曾有為難。”

“那你哭什麼?”

襲人沉默一會子,終究說道:“我先前竟不知這家原是故人的府上,方才看見,所以想起我媽來。”

襲人的舊事並未瞞著蔣玉菡。當日襲人的娘死了,賈母不欲鬨大,為息事寧人,將她發嫁。說嫁實賣,還叫花自芳的女人自家去尋人,襲人是簽了身契的奴婢,她嫂子哪兒來的正經人家肯娶她,況且花家自顧不暇,又要發喪,還要操這多了的心。她嫂子托了幾個親戚私媒,隻問誰家買小老婆,火速定下了忠順王府養的戲班班柱琪官兒。這琪官兒早先與榮府寶玉相與甚厚,聞得是賈母的侍女,他原也是要買個手腳伶俐的侍兒,念著舊交,可有可無的應了。誰知卻是寶玉第一等親近的襲人。

蔣玉菡生的瓊枝玉樹一般的人材,幾年前賈寶玉一經引見,驚為天人,百般小意款款,終叫蔣玉菡與他惺惺相惜。他雖與王孫公子們一席飲宴,談笑風生,卻自知身份,相交的公子哥們隻稀圖他這皮囊,沒幾個真放他在眼裡的。

這蔣玉菡心思老成,外看溫柔,內裡清傲,活的極明白,可偏偏遇到個一腔誠摯,肯折節下交、做小伏低的賈寶玉。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從未受過這樣的尊重,饒是蔣玉菡,也不由得動意。還萌生了離了這行當,在城郊置買房舍、寧靜過活的心思。隻是這緣分極俗極惡,比他在戲台上唱的還捉弄人,前一次見麵還親親熱熱的人,沒多久就縮在府裡不出門了,遞信無回,蔣玉菡親去求見,卻被下人奚落出府,連寶玉的心腹茗煙也換了嘴臉。

蔣玉菡自謂心瞎,火速把在紫檀堡置下的房舍典賣出去,再不肯與賈寶玉為伍。縱然過了一年,賈寶玉出門與舊友相會,解釋說因受了驚嚇病的沉重的緣故,托旁人帶話,蔣玉菡也隻作不聞。

也是這二年,蔣玉菡漸漸不將舊事放心上了,才緩和了些。襲人就是這時候撞上來的。襲人本存了死誌,懷著必死的心腸進來,死了總好過受磋磨。誰知蔣玉菡見她,聞得她名姓,似悲似憐,後拿出來一條鬆花綠的汗巾,正是原本襲人的,被寶玉拿去用,誰知後來跟人表換私物,拿它換回了一條猩紅汗巾子。

這汗巾一拿將出來,兩個都無話。襲人才知琪官原是寶玉當日的好朋友,而琪官更知襲人是寶玉貼心的屋裡人。竟是突生些天涯淪落的荒唐念頭。

自此,蔣玉菡待襲人不錯,襲人唯恐死了害了人家,又辜負好意,隻得收拾了悲苦求死的心腸,一心一意的服侍照顧蔣玉菡起居,兩人相處還平靜。

“我已好了,你快彆管我。”襲人拭乾眼淚,笑著把那銀錁子遞給他:“你收著罷,回去的時候人多雜亂,隻有你的箱子沒人敢翻動。”

蔣玉菡看一眼她捧著的那幾個錁子,忽然從懷裡摸出一把黃銅鑰匙,扔給襲人:“以後這鑰匙你拿著,外頭送來的賞,你也自收到箱裡就是。”

襲人怔愣住,蔣玉菡不看她,又坐回鏡前描畫補妝。

襲人去角落裡打開蔣玉菡放戲服妝匣的楠木大箱子,最裡頭有個不起眼的四方匣子,這是蔣玉菡的習慣。

能請的他們的府上打賞都豐厚,尤其是唱旦角的蔣玉菡,每每總收的許多金銀銅錢,因他上場的時候多,回來總會發現有人偷拿賞份兒,吃了幾次虧,便索性拿大必要一間隔出的屋子,又弄了個匣子放在衣箱裡。這戲子的衣箱妝櫃是吃飯的家夥式,行當裡有規矩,等閒沒人敢碰,更何況蔣玉菡與旁的旦角不同,因忠順王爺喜愛,他的戲服多是金絲銀線的珍物,更是無人敢冒撞找死。

這鑰匙給了襲人,襲人眼眶又熱,抖著手打開那匣子,此時,匣子已半滿,把那幾個銀錁子放進去,跟水入溪流一般。襲人深吸口氣,鎖好站起身,倒空的荷包從她袖袋裡掉出來。方撿起來,襲人就覺不對,捏一捏,裡頭好像還放著紙,忙掏出來,竟是薄薄一張銀票,銀票子裡頭還夾著指肚大的紙條兒。

襲人展開那銀票,就唬了一跳,竟是五百兩的,“這……!”

再不識字,銀票的麵額總是知道的,大慶朝廷的票號裡出的,村婦愚夫們都認得。

襲人抿著嘴,看那紙條,並不認識,沒遲疑的就走近銅鏡,“寫的什麼?”

蔣玉菡就著她的手看一眼,就看向襲人,神情極複雜。

“怎麼了?這、這寫的什麼?”

蔣玉菡垂下眼睛,低聲道:“可做贖身、過活之用。”

“啊?”

襲人愣了半刻,才回神,眼淚簌簌的掉下來。

蔣玉菡忍了須臾,方道:“你如何想?這銀子儘夠你安生過後半世的了。若你有意,我有熟悉鄉人,可幫你買房置地,安置一番。”

襲人垂著頭,忽然起身,開箱搗櫃,竟是把那張銀票放進蔣玉菡的錢匣裡:“我前幾日聽你跟中人說看好了兩處租賣的鋪子,隻是銀錢不夠,托人家暫且等一等。若再有這五百兩,該是夠了?”

又把那紙條兒小心放回荷包裡,貼著心口藏在懷裡。

蔣玉菡定定看她許久,直到掌班在麵外再三的催請上台,他方出去,臨行隻低低的道:“我年紀大了,以後不必再唱小旦,改小生渡一時,日後做個掌班也能過活。”

襲人攥著手,心口撲通撲通的跳,忽然想起她被爹娘賣了,在榮寧後街的一個逼仄院子,頭一次見朱繡時的情形,那時候朱繡又瘦又矮,身上一把骨頭,臉也黃黃的,唯獨那雙眼睛明亮韌篤……襲人心道:許是她始終心正不移的緣故,才有今日福報。自己從不信人,才落到如此地步,如今何妨信人一回,或者從此會是彆一番天地。

不言襲人如何,到了晌午,前院後頭都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兩出戲,方才散了。

隻湘雲奇怪的很,竟是央告黛玉,要往林家小住。

諸姊妹都大奇,此時並無外人,朱繡擋住黛玉,因問:“雲姑娘到底如何?你不說,叫我們都不知要怎麼了。若是你難張口,我打發人去那邊打聽一回,也使得。雲姑娘如此,豈不是叫我們姊妹為難。”

惜春握著黛玉的手,滿眼警惕不信,隻看湘雲。

湘雲望向迎春、探春,見連最溫厚寬和的二姐姐,也是探究模樣,忍不住紅了眼圈。

翠縷是直性子,又最忠心不過,忍不住護著她姑娘哭道:“太太、姑娘們與我們姑娘從小一處長大,姊妹們一場,求你們救救我們姑娘!若不是實在無處可去,咱們也不能厚著臉到您府上來,再巴望著林姑娘收留。”

朱繡幾個都大吃一驚,忙問:“這怎麼說?怎麼就無處可去了?”

湘雲掩麵大哭,翠縷道:“這事瞞的死緊,隻是也瞞不過後日。後日宮裡的賈貴人就要回府省親,大觀園是省親園子,不叫留外人。老太太和太太都病了,大奶奶打發人送我們回家去。可我們姑娘在府裡住了這些年,兩位侯爺自以為托付了,離京外任的時候把家眷都帶去了,如今侯府空蕩蕩的,隻有看房子的下人,如何住的?”人家都不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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