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世事一場大夢(1 / 2)

賈貴人省親實在陋簡, 不曾到寶靈宮拜神佛, 也沒有大明宮領宴請旨的程儀。隻是皇後娘娘下了諭旨,賈貴人在給中宮磕過頭, 就起了采儀。

今上的後宮裡中宮位穩, 其下的兩位貴妃、二妃三嬪,才算的上高位妃嬪, 是陛下的妾室,有朝服朝冠、冊封的冊寶,可跟隨中宮去給太上皇後請安。嬪以下的貴人、常在、答應等都是沒定數的低位, 冊封時一應儀禮和冊寶俱無,大約僅算的通房。

隻是這尊卑位份是死的, 可皇宮上下以及內務府人的眼睛是活的,若是得寵的,哪怕是個答應, 吃穿用度也不會差了。就比如早前的周貴人, 如今已順順利利的晉位為周嬪,當日周貴人省親時, 周家大興土木,內務府按規製也鋪陳的十分排場體麵。

可輪到因忠心、勤勉得封貴人的抱琴, 一無家世, 二無恩寵,況且主子娘娘雖賞了恩典,這抱琴卻並不是中宮的出身,內務府自然就糊弄了事。直到省親當日, 才命賈家打掃府前近街,攆逐閒人,就連帷幕也隻擋了榮府大門前。

賈貴人的儀衛唯有一把曲柄紅羅繡寶相花傘,二個青羅繡寶相花扇。前引的兩個傳綠袍的太監,後有侍女三人。內命婦嬪位之下本無儀仗,因省親之故,才有這同縣主的儀衛。

賈貴人端坐輿車中,這省親之行不足當日賢德妃的十之一二,她自己卻不覺寒酸,滿心裡隻有慶幸。慶幸她自己沒有跟著賢德貴妃直往死路上撞,使出百般法子保住了貴妃娘娘的龍胎,立下大功,不僅不再是貴妃娘娘試藥受辱的賤婢,還翻身成了主子。縱然被輕慢薄待,這當主子的滋味也比任人羞辱的奴婢要美多了。

見寧榮西街口僅有寥寥數個賈氏旁支在,大門外也唯有李紈帶著不得意的旁支女眷在迎接,賈貴人麵上也沒落下笑容。

賈貴人的父母兄弟,已被放了籍成了良民,賈貴人省親需進賈家門,卻沒有他們這些外姓人的事情。賈貴人已托付交好的太監把他們遠遠安置在一處小宅子中,隻求安穩過活,再不為奴為婢。因此她家人早被勸誡告訴不來湊這個虛熱鬨。

賈母自謂老邁,王夫人病了,這是貴妃娘娘的親祖母和親娘,若不肯來,也無甚指摘的。賈貴人好興致,不僅聽了幾折戲,還遊幸了大觀園,園中寂寥,花木或枯萎,或雜亂,更有有幾處空置已久的亭院,朱漆彩色久已剝落,滿眼淒涼冷淡,隻餘竹捎風動。賈貴人卻笑說:“好個景致,正應時候。”

隨侍的人皆不解,李紈心道:這周貴人眼見老太太和一家子這樣怠慢,卻不惱反樂,是個什麼緣故,總不該真是同貴妃娘娘主仆義重罷?李紈以己度人,自知往日待大爺的通房再好,這心裡總是惡意惱恨的,妻妾都如此,何況是妾室與借主上位的丫頭呢。

賈貴人的省親風聲小雨點兒更小,這其中,最受影響的反倒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史湘雲。

史湘雲在鳳姐莊子上躲了幾天,才被鳳姐叫平兒親自送回來。李紈早在二門迎接,誰知平兒並不把人交割就走,反倒是亦步亦趨的送去上房。

“老太太,您叫雲姑娘到我們奶奶那裡散淡一回,雲姑娘懂事,總是想您。我們奶奶不敢多留,打發我把雲姑娘親手送還給您老人家,保證一根頭發絲都沒委屈著。”

李紈聽了平兒的話,臉上就有些不好。那日史湘雲賭氣走了,她才知道,忙忙打發人去尋,誰知她遣過去的人根本沒能進湛家的地兒。後兒又有三姑奶奶的人上門十分不客氣的告訴她這嫂子,說雲丫頭去往城外鳳姐的莊子上去了。李紈沒料到才難為一回,雲丫頭就這樣不作臉,氣性忒大的跑出去。她心裡惶惶,隻得回稟賈母說因賈貴人省歸的緣故,湘雲不願意留家裡,去尋鳳丫頭去了。

史湘雲窩進賈母懷裡,吐吐舌頭隻道:“那日大嫂子打發人送我家去,老太太知道,我叔叔嬸子都外任去了,我回去作甚。又想著鳳姐姐先才生了小侄子,我心裡正記掛,不如就往那裡看她去。隻是怕鳳姐姐不允我留下,才托說是老祖宗令我過去散心的。您可彆怪鳳姐姐和平兒,她們都被我蒙鼓裡了。”

賈母掃一眼忐忑的李紈,隻笑對湘雲道:“一年大兩年小的,你如今越發淘氣了,怎麼不先見我來?”

湘雲隻擺弄腰上金麒麟的穗子不言語。

賈母又笑道:“你看了你鳳姐姐,她好些了嗎?還有你小侄兒,可好不好?”說著又氣道,“鳳丫頭也是胡鬨,意氣用事,鬨得生在莊上,如今做月都不能回府裡來。”

湘雲眼圈就紅了:“鳳姐姐遭了大罪了,現在還躺著不能走動,孩子也小不點點兒,我見了連伸手都不敢。鳳姐姐委屈的什麼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

賈母已聽下人稟報說鳳姐這一胎生的艱難,且有的養呢。隻是這府裡越發冷清,賈母想起鳳姐在時,一個能頂十個好人的伶俐勁兒,又能娛親,管家又利落,不免急切的想叫她母子回府裡來。偏老大媳婦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她提了兩回,次次都裝聾作啞,隻不肯去接兒媳婦。賈母氣她愚笨,這兒媳在家,她才有婆婆的款兒,兒媳婦不在跟前,她這婆婆享哪門子的福呢。

湘雲這一說,平兒眼淚就掉下來了,賈母不肯擔不慈的名聲,隻得把話又咽下,隻思索著還得大太太才名正言順。若是大太太病了,就更好了。

隻她不知,平兒方出了門,就叫車往東院去了。

“太太叫人送去的衣服被褥,奶奶已給哥兒換上了,哥兒穿著太太的心意,夜裡啼哭都少了呢。奶奶多謝太太的慈心。”平兒奉承邢夫人,又指著三個匣子道:“又進春的時節,這是奶奶孝敬給您的一套百花頭麵,很配春衫。另外兩匣子,一匣子是五十兩的碎銀,一匣子大錢,春景應酬多,給太太賞人使得。”

聽聞五十兩的銀子,邢夫人已喜上眉梢,更彆提她以為是絨花百草的頭麵,打開卻是鎏金鑲寶的,卻是意外之喜。趕著對平兒道:“你奶奶素來是個周全體貼的,她如今虛弱,你們好生伺候,若有懶怠,我知道了可不依。”

饒是平兒早知邢夫人眼皮子淺,大老爺對這個正妻可有可無,也吃一驚:大太太竟真不知曉大老爺得知奶奶產子後,足足送去三大車的東西,光兩處南邊的絲園和茶園,就值萬金,更不提那成車的古董玩器,可都是好東西,隨便一件拿出去,幾千銀子都不換。偏大太太毫不知情,隻一套鎏金首飾就喜歡的合不攏嘴。

平兒這一行,拜見了這個,又給那個請安,連相熟的管家婆子都走動了一遍。至掌燈時分,才回去彆莊,隻這一白日,就把鳳姐虛羸不能下地的意思都傳揚了,更將榮國府的動靜打聽的一清二楚。

又旬日,鳳姐將將出月,宮裡賢德貴妃掙命一般,誕下一位皇女。

喜信報到榮國府,賈母帶著寧榮二府的主子正望眼欲穿,聽說來人,忙叫速請進來:“可是戴內相打發的人?”昨日便是大明宮掌宮大太監戴權打發人告訴賈珍,說賢德貴妃發動了。

來報的小黃門似笑非笑,尖著嗓子道:“戴爺爺卻顧不上呢,還請賈老夫人、貴妃生母王氏太太即刻進宮!”

賈母唬一跳,忙問緣故。

小黃門擰眉道:“貴妃娘娘有孕後,恩眷隆重,娘娘每日都要頗多進食,補益過重,身體發福,生產時便甚艱難。方才誕下公主,眼看娘娘不好,宮中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

賈母聽說,同王夫人都大哭起來。

邢夫人也擦眼抹淚狀,尤氏捂著嘴不敢吱聲。

外頭賈赦、賈政、賈珍俱已知曉,都麵露哀色。賈政進來勸說:“現在不是哭得時候,快快奉老太太去請安罷。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又有聖恩眷顧,必然不會有事。”

賈母等人隻得收了眼淚,往內室,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一齊出廳上轎進宮。

隻邢夫人的車架卻被等在府外太監攔住,內侍道:“隻傳賈史氏與賈王氏入宮,其餘閒人不得跟隨。”

把邢夫人氣個倒仰,火衝衝的命馬車自回東院,因像賈赦抱怨:“人家是貴妃的親娘,我原比不過,隻是老太太見我受這委屈,連聲都不出,不止不顧我的臉麵,連老爺的顏麵也一並都不要了!”

賈赦正煩心,嫌邢氏添亂,氣道:“你沒聽太監說娘娘不好了!娘娘是家裡的臉麵,若娘娘去了,整個國公府的麵子都倒了,老爺我的臉麵要不要有甚要緊?”

邢夫人撇撇嘴:“老爺隻好心對人家,可人家認不認呢?先前頂著國公府長孫女的名頭做了娘娘,又要闔族出力建造省親園子,這園子建好了,她們就不認了!除了省親那次,往後逢年過節,娘娘賞下的東西有二房的,有東府珍哥兒的,就連二姑娘和璉兒夫婦,也因當日跟著二房過活才有那點子,除了這些人,可有老爺和我的?還不如個家生子爬上去的賈貴人明白事理,人賈貴人還知道尊卑進退,縱使都是些不值錢的料子尺頭,也沒弄誰厚誰薄的鬼兒!”

這席話氣的賈赦胸口疼,貴妃不親近大房他心裡原就有疙瘩,可這婆娘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更叫人火大。不由得喝道:“蠢婦!她賞那幾個銀錁子,幾塊破料子,是在寒磣誰呢!公侯府邸的臉都丟儘了,你還敢拿出來說嘴!滾!”

邢夫人是被賈赦嫌棄慣了的,這會子屋裡又沒旁人,並不覺丟臉,摔手回房去了。

棲鸞殿外太醫跪了一地,宮人兢兢肅立,全無半點誕下皇女的喜意,儼然日薄西山之相。

抱琴穿著鴉青宮裝,帶著寶石戒指的手指輕輕給床帳中癱倒的貴妃淨麵梳發。一應擰布巾、擦手、擦脖頸的活計都是親力親為。賈元春雙眼緊閉,像是已魂歸仙鄉一般,不動不言語。

半晌,“你滿意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