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貴妃的金棺在田村殯宮並未停靈多久, 未足月, 便要大出殯往陵園地宮入葬。三品以下的臣工及外命婦奉命送靈。
幸而天氣已暖,朱繡等女眷, 在靈駕起行後, 先要瞻望,待靈駕走遠之後, 再隨後而行。縱然喪儀規格不甚高,也是熬人的很。
朱繡身強力壯,還不如何。同行的有上了年紀的, 也有體態肥腴的,好幾位太太夫人擠在一處車架裡, 怎能好受的了。
不一時,就有一位太太低聲抱怨:“這路怎麼回事?”
“就是,按製, 這路該用黃土新鋪墊了。恭送賈貴妃的人又不多, 隻修一條便罷了,還這樣潦草敷衍, 真不像話!”
也有人勸:“欽天監擇選的吉日就在後日,這陵園可不近, 咱們隻需顛簸兩日, 已是體恤了。”
眾位女眷還要在途中歇一晚,而賈貴妃的金棺則要在日暮時分停棺在搭設的蘆殿中,次日日出,行奠禮後, 再啟行往陵園。
朱繡沒有長輩領著,況且女眷們都是按誥命品級行走的,她才多大,混在一幫子四五品的中年誥命中,顯眼的很。她更是少言謹慎,輕易不肯出聲。相鄰兩車的女眷在一桌上坐下,各個都麵有菜色,唯獨朱繡,看著還精神,有位上了年紀經不住久坐的太太下車時絆了一腳,她眼疾手快的就扶住了。
這位夫人姓黃,是太仆寺少卿的夫人,約四十往上的年紀,生的慈眉善目。方才朱繡聽人說話,這位夫人言語平和,車架中屬她年歲最大,卻沒有抱怨之語。
“好孩子,謝謝你。”黃夫人低聲笑道。
朱繡抿著嘴點點頭,挨著黃夫人入席。總理喪事的大臣安排的還算妥當,給女眷們用飯歇息的地方倒也清靜,用座屏花草把一席一席的都隔了開來,眾位誥命不管熟不熟悉,不過默默用飯。
寂然飯畢,茶果擺上來,才有人低聲交談。
太仆寺掌車輅、廄牧之職,總國之馬政,倒是與武官很有些關聯。在座的都是四五品的官眷,比起文官女眷,朱繡與黃夫人卻更親近一些。
黃夫人因問她年紀,兒女等事,朱繡一一笑答。黃夫人喜歡道:“我有個小孫女,同你一般的年歲。隻是家裡忒嬌慣了,又因給她定的女婿守了三年的祖孝,耽擱到如今,到十月才得出門去。到時必定給你下帖兒。”
人家先伸出的交好的枝條兒,朱繡自然得接著。況且這位黃夫人實在是個妙人,提起小孫女的婚事,滿麵都是喜悅,並不諱言孫女年紀大的事。能留女孩兒到這歲數,嬌寵如昔,半點不怕人閒話,這樣的人家,品性一般差不了多少。
朱繡心裡想,若是家去後打聽著黃家沒什麼不妥,卻可和他家親近走動起來。湛家到如今的四品官位上,是祖上從未有過的事情,故交好友們多與湛家是差不多的人家,現在看來,湛家交際的圈子未免狹窄了些。就如今日,同品級的能與朱繡走在一起的親友一個都無,朱繡畢竟年輕,輕易摻和不進去這些年長的太太夫人們的圈子。
這交際的道理,古往今來都是一個道理,要麼就有長輩引著,要麼就謹言慎行、少做少錯。有那種高談闊論,想要一鳴驚人的,多會無人理會,叫人看笑話罷了,最終隻鬨得自己顏麵儘失。她一個年級尚未雙十的年輕太太新進去能當她母親、祖母的人群裡,就如同一滴油掉入水中,格格不入,自然無人理會搭話。
朱繡看著,倒像她小時候才被調入大廚房當差時的情景一樣,旁人似乎都當沒有她這人,偏偏又暗暗留心她的言行舉止。隻是那時靠的是自己手藝,這會子卻要靠夫家的體麵了。若湛冬前程光大,日後這一麵之緣的夫人太太們自然會尋機與她親香。卻不必委屈自己做小伏低的奉承融入,都是同品階的誥命,誰比誰低一等呢。
“彆理她們,你這麼一朵俏生生的鮮花,把一屋子的人都比成老菜梆子了,自然惹人拈酸。我年輕的時候也這麼過來的,若是沒人擠兌冷落一回,咱們就不能知道自己長得好!我家小孫女也是這樣,交過幾個閨中友,偏生踏青啊詩會這樣的時候,人都不愛和她走一起,還不是怕襯地她更好看了。”
黃夫人見旁的太太們三兩個或四五個一處,低聲說話,都不理朱繡,怕她臉嫩,羞窘住了,忙小聲用話開解她。
朱繡聽她的話,忍不住低頭握住嘴,撲哧一下笑了,忙道:“咱們好看的人自己說話。”
黃夫人微微一怔,更喜歡了,果然合她眼緣的都是好孩子。
朱繡本就擺足了淡定泰然的架勢,現在又同黃夫人熟了,這後二日的行程就更自如了。隻是同座的幾個太太心裡憋悶:本以為年輕小孩子都受不得冷遇,少不得跳出來,叫她們壓服住了。誰知這個竟是個鎮山的太歲,坐的比誰都穩,不卑不亢的鬨得自家一肚子火氣。
這夜宿的屋子再好,也比不過家裡,更何況官眷們養尊處優已久,屋子裡安排的婢女根本就使不順手。次日起來,都覺困頓不舒服,精神還不如前日。尤其與容光煥發的嫩的能掐出水的朱繡比,更覺難捱。
隻朱繡的苦處她們是不知的,這兩日換了多少棉帕子,若不是有翠華囊在,早就丟醜了。京城通往皇家陵園的路邊修築了不少的亭院建築,女眷們的車架每隔一個時辰,都會停下一刻鐘叫更衣如廁一回。朱繡奶水旺盛,都是趁這機會,打理一回才保住體麵。
這日日暮,賈貴妃的金棺已暫時安奉在妃園寢偏殿。女眷們行了夕奠禮,都安置在五裡開外的一處彆院裡。
至掌燈時分,女眷們都心不在焉,各自用眼神交看,卻不說話。
朱繡心裡納罕,也不吱聲。一直到各自回房,才有人嘀嘀咕咕私語。
朱繡這才明白為何:原來當今的帝陵幾年前就已建好,已袝葬入一位早薨的妃子。這賈貴妃,按宗法製度,她是貴妃位,又死在皇帝之前,應可袝葬帝陵地宮之中。按照時間先後分葬左右的規矩,就是葬位也應是尊位:帝棺位居中,左右為皇後位,再下則是貴妃叢葬兩旁;以左為貴,賈貴妃寶床之位應是左下位。
可誰能料到竟是奉安於帝陵旁側的妃園呢。
這種情形,大慶前幾位皇帝,隻發生在嬪妃死在皇帝之後,帝陵元宮石門掩閉再不開啟的時候,再有就是位份低下,不夠格葬入皇帝的地宮之中的。大慶開國不足百年,從未發生過先死的貴妃不袝葬帝陵的先例。倒是前朝,君王昏聵,朝幸夕改,有不得君王喜歡的中宮和高位嬪妃,不得葬入帝陵的事情。
朱繡才清楚裡麵的彎繞,後樓裡賈母已是氣急攻心,暈厥過去。
王夫人狠命的掐了人中,才叫她醒過來:“老太太,這可如何是好?”
貴妃金棺被迎入妃園時,誥命夫人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誰也沒想到陛下不僅削減了儀製,就連袝葬的榮幸都不給賈貴妃。陛下是有多厭棄啊。可見賈貴妃,連同賈家,在君王眼中之地位了。
王夫人還聽有人嘀咕:“沒降位份,應也是看福佑公主的麵上。”
賈母兩眼無神,手抖的按不住,總理喪儀的大臣不會擅自做主,必定是奉了陛下的皇命,皇命既下,誰還能有辦法呢。
賈母是超品的公夫人,邢夫人和尤氏一個是一品夫人、一個是三品淑人,隻王夫人一個五品宜人。偏她是貴妃生母,尤氏一路都得攙扶照應她,早已累的狠了,這會子看王夫人哭得淚人一般,卻連勸慰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家子女眷因是賈貴妃的血親,都要來出殯的,因此和其餘命婦未安置在一處,反另辟出房舍居住。次日就是皇家喪禮中最隆重的安葬大典,任是賈母和王夫人再不甘,也難以改變了。
賈母因道:“皇命難違。隻希圖後路罷。”
王夫人聽著不祥,忙哭道:“老太太傷心忒過,哪裡就落得那樣了。”
賈母兩隻老眼盯住王夫人:“陛下疼愛福佑公主,公主有咱們家的骨血。我老了,又隔了一重,你卻是公主的親外祖母,待娘娘神牌升祔妃園寢室牀龕,你就遞牌子請入宮探看公主!”
王夫人兩眼腫的通紅,恨道:“我如何不知,先前娘娘停靈殯宮時,我就已請見過。隻是平嬪說公主未滿月,怕受了風邪,不叫見外人!”
賈母一巴掌打掉王夫人的手,氣道:“平嬪能攔一次兩次,還能次次攔你,你是公主的外祖母,便是日日上書請見也不壞規矩!”
王夫人委屈不已,就聽賈母道:“雲丫頭身子康健,是個好生養的。你不許拘著她和寶玉,她命裡頭又助寶玉,許是很快就能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