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跪在一旁聽聞, 幾乎魂飛魄散。連北靜郡王都吃一大驚, 俱都看向那番役。
番役團著手,連道:“千真萬確, 其私藏甄家財物中還有禁用之物。”
錦衣府司官道:“是何禁用之物?”
北靜郡王也道:“是否為原辦進與貴妃所用的?”至於所說重利盤剝, 北靜郡王不知情由,也難以為賈政開脫。
番役將拇指食指一圓, 比劃說:“啟稟王爺,並非如此。其內竟有這麼大的東珠,用金匣盛放, 足有二十粒!卑職等不敢挪移,連箱一同封了, 隻等大人再派遣登記職官,與咱們一同驗看清點。”
“東珠!”
北靜郡王看那番役兩指圈出的一個圓,這樣的大東珠, 怕是近兩重。彆說是貴妃, 就是中宮皇後也不能配如此規格的東珠。
因東珠產於嚴寒北境,采捕不易, 大慶仍沿用前朝舊規:東珠為皇室、王公、勳貴等專用之物,以大小、多少分等秩。對各品級所用東珠品階數目有極為嚴格的規矩。東珠朝珠更是隻有皇帝、皇太後、皇後能佩戴, 其餘就算貴重如太子、親王者, 敢擅用東珠朝珠也是大罪。賈家這回竟然抄出私藏的東珠來,一個僭越藐視之罪是逃不過了。
錦衣府司官忙點了一位實誠明算的老練職官,並五個信重心腹,令其一起前去點驗入冊。錦衣府領抄家之差原是常事, 其內亦有一番賞罰規矩,其中一條就與各隊抄沒家私多少相關,本隊抄沒的越多,得的賞錢就越多。這番役自發來請示要人,見上官又多點了五個,臉上也無不滿,足可見密室所匿財物之多,這番役才不擔心分薄了賞錢兒。
北靜王以手支於兩膝,長歎一聲,無法再為賈政說話。
那司官看滿額滾汗的賈政,冷笑道:“好個清廉人,家資不豐厚?隻怕這隻是其一,許是哪裡還有暗室在!”說著,就令再調五城兵,在榮府各處挖掘找尋。
才吩咐下去,就有兩個番役壓著賈寶玉上廳來。司官笑道:“我說少了誰,這才齊了。”
原來方才混亂時,賈寶玉因常年躲避賈政棍棒的習慣,出了事頭一件反應就是往賈母院裡逃,竟是一溜煙從後頭跑出去了。他混混僵僵的跑到榮慶堂,才反應過來出了何事,隻是外麵已遍布虎狼才藝,他不敢出去,隻好去東跨院自家屋子呆坐。
“卑職發現此人時,他正呆坐於內室淌淚,咱們拿他,倒不曾扞拒逃跑,隻是更呆了,癡傻一般。請王爺明鑒,咱們並不曾動手打他。”
北靜王水溶與寶玉十分交好,見他冠發散亂、形容憔悴,更呆如木雞,大不似往日模樣,心下大痛,忙道:“他一無外職,二是天性爛漫,素不理家事。這些原與他無乾,何必難為他。”
錦衣府來的這司官雖非位子最高的堂官,其權柄卻也很大,況且他亦出身宗室,向來與水溶不對付,很看不上他這等毫無血性的男兒。聞言,便道:“主上下旨令王爺總覽,隻這抄家押禁犯人卻是錦衣府之責。咱們深受君恩,萬不敢行徇私怠慢之舉。王爺命寬待女眷,下官不敢不從,這賈寶玉乃是丁男,合該關押,並無為難之理。”
水溶無法,隻得令將跪在下頭的賈氏所有男丁都挪去彆房看守。
司官道:“旁人還罷,唯有賈政需得在此處,還需問話。”
這窩藏財贓的密室是從他正屋挖出,留他在堂前是應有之義,水溶略一沉吟,便點頭同意司官之言。因向賈政道:“如今抄出那甄家財物並重利借券,不知彆處可還有不妥當事物?政老萬不可再有隱匿之語,儘早說出來,以免自甘添罪。”
賈政滿麵淚痕,碰頭答應道:“犯官再不敢。這些東西雖在犯官屋子抄出來,可犯官卻真不知情,請王爺明鑒。”
司官冷笑說:“你既然知道是從你屋內抄出來,還敢說不知道?”
殊不知此刻賈政之深恨後悔之意遠勝旁人。他想起往日自己重金買添書畫雅物之時,皆是令商戶自行往府上取銀,因不願叫兄長賈赦挑刺之故,他都命長隨告訴掌櫃,隻往他們二房問太太就可。每每幾百幾千銀子,太太從不推脫遲疑,賈政因此甚為感激,偶然思及,也謂王家陪送豐厚。他心底裡以為太太掌家,有些油水,也是天理,從不曾深究。可誰能料到王氏如此大膽,竟然行盤剝高利之事,又膽敢窩藏罪家財物。
賈政既敢虧心,又覺冤枉,隻不敢當堂訴說委屈。
北靜王臉上大有不忍之色,他想以賈政之為人,許是真不知情。隻是先前多次開口說情不成,這會兒也實在難以再講。
直到日暮西沉,錦衣府番役同五城兵將火把點起的時候,闔府的物件才搬運登記完。榮府家資、王夫人密室所藏都分冊登錄,並房地契紙、家人文書等,再三核點過,方一一承上來。
北靜王同錦衣府司官看時,卻見榮府家資一冊竟不比密室錄冊厚上多少,兩人多少都有些吃驚。
總管登記之事的職官便回稟道:“查榮府之賬冊,實則虧空已久,府庫內現銀僅三千六百量,金一百兩,錢二千吊。公庫之中貴重物品也寥寥,少數古董還是贗品。那賬上還有許多空頭未結,據計算,欠兩萬四千兩。”
司官眉心緊皺,很不信,隻是那賬冊上所列十分細致,況且除了虧空總賬及公庫,各房頭倒私有很多好東西,折成銀子,也算家資豐厚。因向北靜王笑道:“他們家跟尋常府邸很不同,個個虧公肥私,官中的財物竟不及一房所有。下官見識淺薄,在錦衣府行走多年,卻真真頭一次看到這種情景。”
諷笑一回,就又擎起密室簿冊看,饒是這司官過手數次抄家差事,也驚的瞪大了眼。這簿子所錄財物,光赤金就有六千五百兩之巨,銀元寶一千個,餘者玉器珠寶百十件,就連二尺的珊瑚樹都有一支,實在令人驚駭。
“闔府家資都不及這賈王氏所匿財物十之一分,虧得這婦人不是男子,不然必為國之巨蛀。更不提其所犯藏贓、盤剝之罪,已是民之禍害!”
水溶看那賬冊,沉沉不語。
賈政聽在耳中,如同再一道驚雷,此時顧不得臉麵,忙求道:“王爺明鑒,我對得住天地祖宗,從不敢起那貪財要錢的念頭。因身有官事,所有家事都托於賤內並管事奴仆。王爺知道,我家自先祖起待下人最寬的,實在不料奴才們竟在外招搖撞騙、欺淩放貸。家門不幸,原是我疏於管治所以至此,失察之罪理應領受,隻是絕非我授意令其所為,這罪名太重,犯官實在吃不住!還求王爺代罪臣稟告於陛下。”
司官見他避重就輕,隻說奴才,少言王氏,不由得笑說:“據你自己說來,連你自己屋裡的事還不知道,那些貴府上下的事就更不知道了。糊塗至此,何必喊冤!”
又抖抖那賬冊,冷笑道:“你書房中並小妾屋內,名貴書畫古董遍是,這些折合起來,你算算多少。可見你雖不察,卻並未耽擱受享。既已享了這福,那就該承擔起來。都推到女眷身上,難為你還是個七尺男身,真叫我輩蒙羞不齒!”
賈政羞的臉青白一片。那司官說完話突像想起什麼來,並不理他,隻是忙翻看賬冊,半晌,突然笑道:“差點疏忽,叫這老太太給騙過去,果真是陳薑老辣!”
北靜王名為主理,職責所在,理應問詢,因道:“又有什麼?”
錦衣府司官把賬簿翻至榮慶堂,請水溶看,笑道:“王爺可看出來了?”
水溶看那登記條目,玉壽佛、鏤金八寶圍屏、陰沉木螭首拐杖、玉碗金茶匙等等皆錄入細致,疑惑道:“老封君為國公夫人,這些物事並不為過。”
那司官大笑道:“豈止不為過,實在不足貧寡的很呐!王爺單看這名錄自然覺得頗豐,像是一府祖母應有,可您想想這可是賈家‘白玉為堂金作馬’時候的當家主母,又出身‘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侯府,可謂是經曆過幾家最輝煌光鮮的時候,怎的梯己能如同尋常府邸的老太太呢?先前聽說這位老人家在鬨市掛出一萬兩的賞格給孫子求高人,何等靡費闊綽,這可和所錄的私財大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