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一飲一啄(1 / 2)

() 朱繡告訴迎春暫且按捺心焦靜等朝廷發落。果然, 不足半月, 朝廷就有論處:

革去寧榮兩府世職。

賈珍結交外官、包攬詞訟、罔知法紀、罔顧廉恥,本應重治, 念其祖德, 著發往北疆黑水效力贖罪。賈珍之子賈蓉,因其父放縱, 多行不義,實屬無恥,令遣返原籍, 閉門思過。

賈赦居官怠惰、治家不正,於國無功、於家無德, 乃百無一用之人,革其官爵,免治其掌理不嚴之罪。其子賈璉, 雖係少年紈絝, 有不當之舉,但其知悔改, 居官尚屬勤勉,令給還財產、無罪省釋。

賈政為人, 大奸似忠:不能勤於王事, 辜負君恩,此其一;知府賈雨村,狡猾貪酷、虎狼之屬,為朝廷不容, 賈政因其攀附,竟保舉其官複原職,此其二;縱婦行凶盤剝,包攬詞訟,文奸濟惡,儘享民之血肉脂膏,此其三;所居房屋,僭侈逾製,家內銀兩及書畫等件,數逾十萬,實為損公肥私之舉,此其四。如此不忠不仁之輩,忝攬聲名,著革去職銜,發往渤海郡效力贖罪,其子孫二代,不得與試。

朱繡聞得這樣發落,驚得站起來,因問:“什麼!‘子孫二代,不得與試’?”豈不是說賈寶玉與賈蘭這兩代都不得科舉晉身,到賈蘭的子孫,才能夠讀書入仕?這尚且得一二十年功夫,那時,賈政一房可真就徹底敗落了。

“論實罪,就連寧府都未罰的這般重,榮府再不濟,他二房還出過兩個宮妃。這裡頭有彆的什麼緣故?”朱繡著實疑惑,因問湛冬。

況給賈政論罪,言語激烈、毫不客氣,把賈政的麵皮都扒下來了。這些文官最重名聲,這種罪責公諸於世,真就是落得個遺臭萬年的境地。君王蓋章說其大奸似忠、不忠不仁,那是連子孫也彆想抬頭做人。

湛冬搖首一歎,道:“因罪婦賈二太太之功。”

朱繡聽自家郎君細說,才知道王夫人真乃古今第一奇人,可推為內眷梟雄。不僅重利盤剝,窩藏犯贓,這些年更是拿著賈政的名帖,包攬訴訟,金陵知府竟還不如她這個婦人說話管用,致使冤案無數。不光犯了國法,更是枉顧家規,把榮府賈氏一脈的族地賣了個乾淨,各地田莊產業,皆變賣的七七八八。僅用了二十年,這婦人就把先祖兩代榮國公立下功勳所攢的偌大基業敗了個乾乾淨淨。

“賈二太太在都中放貸,有逼死人命。這些與金陵並平安州兩地相比,卻是小罪。那兩地遠離京城,有官吏與賈家沆瀣一氣,之前才暫時沒有鬨出來。隻是賈王氏拉攏的亦是貪婪狠毒之輩,行事張狂,已小起民怨,幸好發現的早,才沒鬨出大亂子來。”

朱繡一驚,果真是天幸,幸好敗落的早!若再耽擱兩年,因金陵和平安州民憤而徹查抄家,這就不是某一房能擔待的起的了,賈氏一族賠進去都不夠,隻怕還要牽累姻親舊故,如林家、鄧家和柳家等,也得削職罷官。

湛冬將妻子攏在懷裡,低聲道:“其係內眷,又是椒房眷屬,卻犯下這樣的罪行,公之於眾,實在丟朝廷的顏麵。所以,隱下罪名不表,賜賈王氏毒酒。她所犯的大罪,叫諸公都震驚,賈政及其子女也逃脫不過,才有那樣的處置。”

“其餘的人都無罪省釋?”

湛冬知道她少時曾在賈母處,不論是出自什麼緣由,賈老太太對繡兒尚算的上厚遇。縱然繡兒不說,心底裡應也有一二分的感念之情,所以下麵的話尤難吐口。

“……賈老太太雖未犯下盤剝、訴訟之罪,卻很摻和了些交通外官、圖謀宮闈的事,數罪並罰,陛下念其年邁,削其誥命,令她在金陵家廟裡守老國公之靈贖罪,終身囚禁其內,不能出去半步。”

朱繡怔了半晌,方勉強笑道:“我沒事兒,隻是乍一聽說,有點難受。老太太自視極高,連身邊的丫頭都要比小輩主子強,得旁人敬著,又有許多心機謀算……可說到底,我的確在她養尊處優之下是受了益的,那幾年,至少吃穿用度上沒受半點罪。”

湛冬也知這話,安慰道:“他們兩房,家資被抄沒入官,咱們家送些盤纏過去,也算承早年之情。”

朱繡笑道:“這卻不用,先前建大觀園,還有他們大房諸事,早就不欠她們府上什麼。況且這回璉二.奶奶托孤,我雖讓留了下來,可她們行事果真觸犯了我的底線,她若是先打發人支應一聲,叫我有個準備,我也不至於如此芥蒂。如今,隻看在鄧家弟妹的份上,我不與她理論,隻是這來往交情再不必提!”

既恩義斷絕,朱繡打聽說賈璉和鳳姐夫婦將將被放出來,就命人將小紅和桂哥兒送還他家。小紅臨走時還要磕頭致謝,朱繡隻說知道了,並未再見她。

不僅朱繡,連迎春也並未親自送大姐兒家去,隻是打發了兩個妥當婆子去探看問候一番。

鳳姐賠笑送走幾家來人,才和賈璉哭道:“咱們的人心皆已喪儘了。朱繡同湛、程兩家的來往不用再提,斷定了的。可我看,就連大妹妹、林妹妹也有了嫌隙,日後恐怕也遠了。”

賈璉長歎:“咱們自作自受,與人無尤。”當日送托孤,縱然是萬不得已,可自家的心思,的確不曾為他們兩家考量過。尤其賈璉知道二太太犯的罪後,更是慚愧,這等事一旦揭開蓋子,自家托孤給人就是坑害了人家。

鳳姐何嘗不知道這道理,不說朱繡,隻談迎春:她入門不足一年,還未有身孕,在婆家其實一隻腳的腳跟都沒站穩,這時候娘家倒了不說,還忽喇巴送去一個小侄女,叫人家鄧家如何想?隻怕迎春的處境要艱難上數十倍,幸喜鄧家人心性還好些,若是真遇上那不好相與的,叫這娘家敗落還給府裡生事的媳婦‘病逝’也是可能的。

其實要說托孤,早早的跟人商量,央求之下,以迎春和朱繡品性,也會應下。隻是這樣一來,迎春和朱繡多半不會把孩子留在府裡,而是養在僻靜安全的彆莊上,王鳳姐恐怕她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才這般算計人家。如今也勿怪彆人心寒了。

“奶奶,林姑娘因何生氣?”豐兒等鳳姐平靜些,才小心翼翼的問。

平兒瞪她一眼,忙叫她出去打水。

鳳姐隻垂淚苦笑,平兒心想:林姑娘冰雪通透,焉能看不出奶奶的算計?

其實若論起來,林家才是最好的托付之地,林姑老爺位高權重,又眾所周知四姑娘養在他家,他是自家不多的長輩,把大姐兒和桂哥兒托付過去,林家為風評名聲也不會不接納。更因這姻親的緣故,隻要府裡罪責牽累不到他家,這收養兩個小兒更會是一樁“不忘恩義”的好名聲。

可奶奶為何不叫送去他家?隻因奶奶沒有膽子對林家‘先斬後奏’,還因為奶奶心裡思量著自家興許無事,林家最有權勢,日後少不得托庇依賴他家,不想現在就把情分用的多了。平兒暗道:隻是算計的忒精,反倒叫林姑娘看出了端倪,林姑娘眼裡揉不得沙子,早年也同奶奶情誼平平,日後如何會肯再與奶奶深交。

隻是多想的閒暇功夫都不可多得,門外亂做一團,邢夫人連聲叫賈璉、鳳姐出去。

“如今一大家子所有財產房地連同家奴都抄淨了,唯獨你們無事。你們既無事的人,就該趕緊理出個章程來,在哪裡居住,侍候的人隻剩下這幾個,如何分配。璉兒你叔父和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送些盤纏過去!”

賈母還在監中,賈政和賈珍要被流放,王夫人已死,唯有賈赦一房人丁齊全。邢夫人自謂頭頂上沒了壓著的人,腰杆子挺起來,日後也是說一不二的老太太了,趕忙的施展起了威風。

鳳姐的眼眶尚還紅著,聽得這話,已抬起了臉,硬道:“老爺在監中幾日,精神很不好,我已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那裡雖撥去兩個下人,到底不是熟慣的,老爺隻怕不受用,太太快去看看罷。府衙隻準咱們在這裡盤桓二日,最遲明天中午就得搬去我的陪嫁莊子上去,太太不如在房裡找尋一番,興許還有未抄儘的東西留下來,若能找著,也算是個進項。要不然,單憑我們房裡這點子家資,一大家子統算起來,是夠吃的,還是夠穿的?不下地做活就是好的了,那丫頭小廝的,咱家卻真養不起了。”

一席話提醒了邢夫人,這家中竟然是精窮的了,單靠璉兒的那點子財物,如何能供養這麼多人。當下就急急的把所有放回的人叫到廳上來,聽她說話。

一時,東府尤氏、賈蓉夫妻,西府二房李紈母子、寶玉夫婦並賈環等都上來了,個個眼圈通紅,愁雲慘淡。邢夫人坐在正位上,因道:“官府隻許咱們在這裡兩日,這房屋已是入官的,家裡財物也都被抄去了,統共隻有璉兒屋裡一二千的家私在。這點子銀子,還要拿出一半來給二老爺和珍哥兒打點流放起身,再有老太太,還壓在那裡,不知怎麼呢。這樣算來,竟是全不夠的。不能叫一家子人擎等著餓死,依我說,咱們就各自謀生去罷。你們都有娘家舅家的,投奔了去,豈不是條出路?”

邢夫人這話,竟是不想給半兩銀子就攆出門去的。尤氏尚可,賈蓉夫妻已是哭到軟倒。李紈呆呆的,隻想著“子孫二代,不得與試”的發落,這樣她白熬這些年,還有什麼奔頭,還不如死了的好。

賈寶玉呆呆的,湘雲攥緊手指,方才她回屋去,偷偷打開暗格,發現先前藏起來那些首飾細軟竟然未被抄走,算起來,至少三千銀子。湘雲暗想,如今公婆回不來了,又不用供養那些副小姐,這些銀錢,儘夠她們夫婦二人過活了。置辦個小宅子,買兩處鋪麵,儉省些,一年的租子就擋得上花用了。

所以湘雲也不說話。

賈環全無倚靠,這會兒隻能拉著往昔最嫉恨的親二哥的袖子,哭得花臉貓似的。

亂哄哄的正鬨作一團,豐兒領著一隊人進來,為首的正是林家的陳嬤嬤,其後半步,還有迎春的陪房、探春家裡的內管事。

邢夫人這幾家如今都是自家的財主,連忙換上笑臉迎著,才要說話,後麵許多人奔進來,哭成一片。仔細一看,竟是榮寧兩府的十數個下人和幾個姨娘。

趙姨娘就在裡頭,拉著環兒的手哭天哭地,要帶著他立刻去投奔三姑爺和探春去,說:“我的兒受苦了,幸而你姐姐家還殷實。咱們去了,你嘴甜些,指望她給咱們娘倆過體麵日子。”

賈環這半月看儘人情,比往日通徹些看一眼三姐家的內管事,忙拉住趙姨娘不叫她鬼哭狼嚎的鬨。

翠縷、麝月忙奔上來,一個拉住湘雲,一個拉住寶玉,哭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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