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完結(1 / 2)

() 門上來報, 說是有個老婆子上門來謝恩。朱嬤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叫人帶進來。

半刻鐘,朱嬤嬤看來人是個頭發花白, 滿臉風霜的老婆子, 心內疑惑,因笑問:“不知這位是?”

那婆子滿臉滿眼的都是感激, 趕著跪下來碰了兩個頭。

朱嬤嬤忙叫扶她起來,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這是為何?”一麵叫丫頭看座, 一麵心內自思道,這老婦人形容雖狼狽, 看著卻有些眼熟,行禮時也頗有規矩,倒像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隻是卻不認得?

老婆子再三推讓, 才在杌子上坐下, 用粗布袖子擦擦額角,笑道:“太太不認得我了?從前咱們在林姑娘那裡是見過的。”

朱嬤嬤心下一動, 仔細打量,方恍然大悟:“賴嬤嬤!您好呀, 好幾年不見, 我這記性,恍惚沒能認出你來。”

這粗衣麻裙的老婦人正是昔日賈母的陪房,住著大花園子、比尋常官眷還養尊處優的賴嬤嬤。

“彆上六安茶,上一盞老君眉來。賴嬤嬤不吃六安茶。”朱嬤嬤忙吩咐上茶的丫頭, 因笑道:“我記得你喜吃老君眉,我這裡正好新得了些,你嘗嘗。”

賴嬤嬤摸摸頭發,苦笑道:“太太彆取笑我了。什麼六安茶、老君眉的,到我這裡不過都是解渴的蠢物罷了。”

賴嬤嬤一輩子都以賈母為法,往日賈母不吃的不愛的,她都跟著。這六安茶,往常賈母因養生之故不肯吃,故而賴嬤嬤縱然喜歡此茶清香,也明晃晃擺出不喜的態勢來。

朱嬤嬤想起往事來,也暗自喟歎。因笑道:“幾年不見,還沒問如今在哪安置,做何營生?今日是路過,還是特地來的?可是有什麼難處?”

賴嬤嬤忙擺手,笑道:“原是去謝繡姑奶奶的,到了那裡誰知門上的爺兒們說姑奶奶不在府裡。我想著好不容易進一回城,索性到您這裡來,給您磕幾個頭也算是老婆子的心意。”

朱嬤嬤就笑:“你們忒客氣了,謝她作什麼。”

賴嬤嬤笑著笑著眼淚就滴下來,道:“國公府治罪,我們家裡也脫不開乾係。我的那兩個兒都被發北疆贖罪效力去了,孫子的官兒也被擼了,人下了大獄。這原是有罪,老婆子並不為這個怨念,隻可恨孫子媳婦心狠,拋下我那才將將會走路的重孫,卷走細軟跟遊商跑了!若不是繡姑奶奶心善,叫莊子上的人家收留了我那重孫孫,隻怕孩子就餓死了。官府發賣家奴時,繡姑奶奶還打發人買下了老婆子,送我和重孫團圓。這等大恩,非是結草銜環報不了!”

朱嬤嬤想起賴家原也是寧榮二府的罪狀之一,“伊家人賴大賴升,不過下賤家奴,而查抄資產,竟十數萬餘,若非縱令賄索,何以如此豐饒;更有家奴之子,竟給捐選為朝廷官吏,使伊之家奴為一縣之主,不知是何肺腸?實屬藐視皇威,使朝廷蒙羞之大罪”,賴大一家雖悄悄脫了籍,卻也沒落著好,一並被下獄發落。倒是賴嬤嬤,人老體衰,又被兒孫舍棄,身契獨留在賈家,反倒被朝廷作尋常的家奴發賣。因唏噓道:“怎沒把哥兒帶著,這會子誰看著呢?”

賴嬤嬤擦擦眼睛,強笑道:“承老天爺的幸,我們家在城郊買了幾畝地,那裡的莊戶人家也和善,賃出去的出息儘夠我們娘兒倆個過活了。門前屋後的菜地拾掇出來,每日的嚼用都有了。您還記得劉姥姥不?我們家如今和她家做了鄰居,多承她們一家看顧,今兒我出來,重孫子也是劉姥姥幫忙看一晌。”

“劉姥姥?那可是個老壽星,很有福氣,聽你這話,她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

“硬朗著呢,見天兒的還下地呢。他們家早年得了府裡的濟,也有個幾十畝田地,是個地主了。隻她閒不住,時常下地去,她女兒女婿攔都攔不住。”

敘了會子家常,賴嬤嬤因問:“日頭不早了,老婆子得趕著回去。隻是還得跟太太打聽一句,繡姑奶奶怎的不在家?若是偶然出門子,過幾日我再去那邊府上給姑奶奶磕頭謝恩去,若不是,求您給我個地址。老婆子一直記掛著大恩,得當麵跟姑奶奶磕頭才安心。”

朱嬤嬤笑道:“她是不能長回來的,什麼時候回那邊府裡我也說不準。況且我就算給你說明白地方,你也去不了,犯不上為這個折騰你。”

“我們女婿先前點了西山銳勇營的參領,朝廷賜住大營印房前邊的一處院落,她跟姑爺搬去那裡居住了。周圍院落裡都是賜住的銳勇營將官家的家眷們,她在那處,倒更熱鬨,所以不常回來。”

賴嬤嬤也聽說這西山銳勇營乃是當今新建的大營,與豐台大營為犄角之勢,拱衛京師皇城,是皇帝的嫡係。這朱家的女婿竟然成了其中的參領,真真叫人想不到的出息。

朱嬤嬤勸道:“我們丫頭作這些,不過是你當日對她好,她心裡記著,舉手回報緣法罷了。咱們可不興為這點子小事忙慌。”

說著,就命管事媳婦好生送回去,那媳婦扶著賴嬤嬤出門,脆生生的笑道:“老奶奶住的地方正好與我們家的莊子不遠,我正要往莊上去,剛好順道兒送您家去。”

到了賴嬤嬤家裡,那媳婦又從車上抱下來一包袱尺頭兩袋子糧食,笑道:“這裡頭是些細布,給哥兒做衣服穿,小孩子皮子嫩,穿這個正好。”

莊上的閒漢看到了,都傳說這賴孤老婆子不僅和劉姥姥家要好,竟是與城裡富戶也有交情。隻是朱家給的都是糧食尺頭,那些閒人看見,雖眼紅,卻不至於為這點子東西鋌而走險的偷搶。

賴嬤嬤心裡更是感激不儘。她雖是下人,卻享了半輩子福,比賈母還通透些,賴家雖也被抄沒了,可她手裡還藏有不少的金銀。隻是不敢拿出來花用,連買地的錢都推說是

這廂,朱嬤嬤打發人去給閨女和外孫送東西,說:“賴嬤嬤今日來了,你問你們姑娘緣故。她那幾個小姐妹不提,都是好的,我也喜歡。可這賴嬤嬤,我從沒聽說有什麼交情呢?”

正說著,就聽外頭笑道:“楊家奶奶來了。”

一語未了,外麵青錦笑道:“姨媽彆怪我不請自來。我聽說繡兒又有了,喜得實在坐不住,隻是她如今住在營裡,那地方,等閒進不去,隻得來找您老人家打聽。”

朱嬤嬤笑的臉上跟開了花似的,忙迎出來道:“好孩子,難為你這樣記掛。才叫人告訴親朋喜信兒,你趕著就來了。”

青錦故作嗔怪,笑說:“這說的哪兒有見著的真切。我方才讓家裡小祖宗鬨暈了腦仁子,還叫人往湛家去呢。到了他家大門上才想起來,現下不比從前,繡兒和驥哥兒都擱西山大營住著了,這才又過來。誰知都晌午了,又要偏姨媽家好飯好菜吃了!”

朱嬤嬤喜歡的跟什麼似的,笑道:“有,有,有!你喜歡吃的儘有!我正要打發人去看望你妹子呢,她們那裡進出忒麻煩,光是搜檢都得花個把時辰,你若有話,一並給她捎過去。”

青錦因問:“我才往湛家去時,聽說前頭還有一位生客求見,他們家門上的人問名姓要記冊通報給繡兒,偏那位生客沒留下就走了。門上的人托我問一聲,看是不是您這邊的親故,他們本要親自來人,趕巧遇見我們,我聽著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爽興捎過這話來。”

朱嬤嬤笑道:“不妨事,你也認識,就是那位賴嬤嬤。我也正納悶呢,這賴嬤嬤說官府發賣賈家奴才時,繡兒花錢買下她。這賴嬤嬤往日與咱們沒甚交情的,這是什麼緣故?你們姊妹親厚,可知道嗎?”繡兒一向不大喜歡賈家那些作威作福的管家娘子,就算在賈家時,也是敬而遠之。

青錦聽聞,亦是納罕,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了,姨母快彆叫人問繡繡了。這等事,本就是一飲一啄,還個情分罷了。贖出來她,也就無謂什麼恩義了。我隻沒想到,咱們繡繡還記的這個事,到底是報答了她。”

“什麼事?”朱嬤嬤忙拉著青錦的手問道。

青錦歎一聲,笑道:“說起來,還與您有關呢。”

朱嬤嬤大奇,就聽青錦道:“那年,我們才進府當差不久,我在榮禧堂,繡兒被分派去了大廚房。大廚房人情複雜,很難出頭,還有些老婆子仗著年長欺負小丫頭們,繡兒過的著實辛苦。誰知那一回,繡兒被點去梨香院侍候您,也正因這一遭兒,全了她和您母女的夙緣……這親點她去梨香院的,就是賴嬤嬤。繡兒曾跟我說過,因這一次,她後半輩子都念賴嬤嬤的恩。”

“過了這麼些年,她果然還記著,也報答了賴嬤嬤。”

這話不由得勾起了朱嬤嬤的回憶,鬆鬆軟軟透著陽光氣息的被褥,還有眼睛亮晶晶的小丫頭。

“哎喲,您看我,說這些又把您招哭了。繡繡知道了,還不得怨我多嘴呢。”青錦忙解勸,又問:“繡繡的懷相如何,懷驥哥兒的時候全有您陪著看著她,這會兒她在營裡住著,彆說您,就是我也不放心。”

朱嬤嬤笑道:“驥哥兒的時候就很安穩,十分體貼她這當娘的。這一胎看著和驥哥兒差不離,也不鬨人,隻怕又是個聽話的小哥兒。”

羨慕的青錦了不得,她也生了個小子,隻是這小子繼承了她的力氣,在肚裡鬨得天翻地覆的,可把她折騰的夠嗆。往日都是彆人經受她的力氣,而今倒了個兒,換她去受這力氣,才知遭罪。

“如今還不妨事,她要自己帶驥哥兒,我們也應了。隻等她月份大了,我和她舅舅就搬到西山附近的房屋去住,也能就近照看她和驥哥兒。”

青錦心裡就酸軟酸軟的,這就是有母親的好處了,因笑道:“到時候,我來送您和程舅舅過去,也能見見繡兒。”

朱繡怎舍得叫母親和舅舅住在田莊的屋子,更何況還有外祖父他老人家。田莊上的房屋逼仄,十分不方便,外祖父壽高,身子骨可經不住濕熱,若留他老人家一人在京裡,三個人哪個能落忍呢。朱繡便與湛冬商量,索性回京去生產。

“都中不如營裡涼快。”湛冬好不容易能日日與妻子廝守,再不願分開的。若是回京去生,非得滿月、百日才可回來,許是百日也不能……這一想,更舍不得了。

朱繡也不想回京:湛冬升遷的快,著實有些顯眼了。若是回京,這洗三、滿月必得賓客滿至,逼得府裡大辦,委實有些不妥。

湛冬因道:“咱們這院子,十來間屋子,便是接來外祖、嶽母和舅舅,也儘夠了。營裡人際簡單,不會有人說什麼。”

朱繡掐指算算,朝廷分派給參領的是座大四合院,統共十四間屋子,另外還帶著耳房和馬號。單住著,是足夠的。隻是想起上一回生驥哥兒時鬨得陣仗,朱繡頭皮就有些發麻,若還照先前,那真是隻做庫房使都不夠。

沒幾日,湛冬就解了此事,跟交好的一位將官說好了。這將官賜住的也是座四合院,就在湛家近旁,兩進的十二間屋子隻有他寡母住著,平日若忙於公務練兵,偌大的宅院裡隻有老太太一個人孤零零的。這將官一聽湛冬的求請,立時就答應下來,還極力道:“我娘自己一人怪無趣的,她平日就喜歡你家驥哥兒。若是你家裡精神短照顧不了驥哥兒,隻管送到我娘屋子裡,我娘很會看顧孩子!”

湛冬擺擺手,家去時看見驥哥兒又在歪纏他娘,肥肥胖胖成一團團的身子非要窩在繡繡懷裡,吃一口粥飯就撒嬌賣癡的叫繡繡親他一口,登時臉板的更嚴肅了。

驥哥兒一看他爹來了,連忙收起軟糯的笑,挺直腰背,自己一口口用小勺子吃加餐,眼都不敢亂瞅的。

叫朱繡忍不住用帕子握著嘴,偷笑,邊笑還邊與湛冬使眼色:看把你兒子嚇得。

湛冬一麵扶著妻子起身坐到軟塌上,一麵打量幾眼白胖的發光的臭小子,實在沒看出來哪裡香,惹得父親、嶽母、舅舅和外祖耳提麵命都是這香寶貝,方今連同僚家的老太太都惦記著。

湛冬將借屋的事告訴了,朱繡摸摸肚腹,笑道:“怕是也就這一月上了。你要跟人說好了,那我就打發人去收拾布置了,儘早告訴姆媽他們。”

“不妨事,明兒我使人去說。嶽母定下日子,我進城去接。”

朱繡因問:“已報給了翼長?”這畢竟是大營,朝廷給將官們建造的院落雖隻在外圍,規矩卻也十分嚴穆。再是家眷,也要記錄核查名冊,免生事患。

湛冬點頭,因道:“父親與二叔還在黃山,怕是趕不回來。到時再遞信過去便罷。”

提起公爹,叫朱繡也想笑,公爹實在是個灑脫不羈的秒人,說遊曆名山大川,趕著就和二叔走了。聽聞兒媳有孕,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湛家的兒郎不稀罕,等什麼時候能得個小囡囡,他再回來。官中的他管不著,隻他自己的私蓄,是要留給怪孫女的。

驥哥兒因是長孫,在他祖父眼裡還很不同,朱繡摸摸肚子,心想這二兒子隻怕真就是‘不稀罕’那範圍裡的了。不過想起年節時,幾十個遍地跑的湛家小兒,朱繡也覺得腦仁子嗡嗡的——湛家上一輩,公爹自己就有七個親兄弟,弟生子,子又生孫,把孫輩們拎出來,那可真是能塞滿半個院子。皮小子們湊一處把房頂都能給拆了,不怪湛家爺爺們不稀罕。

就連朱繡自己,也覺得這一胎如同驥哥兒一般是個小子。

沒成想,還未到時日,這腹中的孩子就耐不住急想要落地了。

這日,難得是個涼風天,朱繡同她姆媽在院子裡閒話,春柳上來說:“咱們西南牆根外頭有一株桃樹,因這裡的土地都是夯實的,又沒生在馬號邊上,十分貧瘠,所以長得很不好。誰知前半月這樹不知是被澆灌了還是怎的,竟然活泛了起來,都說這是老樹發新枝,隻等著它長新葉子呢。舅老爺還說要給它挪挪地方,那牆根處實在太窩仄了。卻不知怎的這樹沒長葉子,倒有了骨朵,今日都打花苞了。驚動了好些人,都爭著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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