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吞金與白綾(2 / 2)

老爺罰了楊興一家,她卻一直不信這事和表姑娘沒有一點乾係。

直到去年除夕,錢婆子聽見了洗硯和秋霜說的話,她才真的信了,原來表姑娘——新太太——真的沒有當麵不應太太的話,卻早早在背地裡搞起手段。

秋霜停了好一會:“……真的?”

江綺霜笑道:“是真的。不是我為了讓你好生和服侍太太的人相處,故意騙你的。”

秋霜卻說:“姨娘以後彆再打聽這些事了。”

江綺霜笑一笑,繼續向前走,進了知春院。

西屋裡的李入月,自從昨日見了太太回來,就似乎有天大的好事一樣,又是開箱給丫頭們分錢,又是叫了酒菜大樂一場,直到三更天還笑聲沒歇。

沒人告訴她,她也知道,這是太太放了李入月出去了。

李入月還不到二十五,出去還能找到相配的年輕男子,隻要夫妻能齊心過日子,盼頭多著呢。

她已經三十過半,再幾年就四十歲了,半截入土的人,且不說還能不能生出孩子,就算出去,也隻能給人做續弦繼室——

江綺霜翻金子的手一頓。

續弦繼室。

她緊緊捏住手裡的一小塊金子,忍著想把它吞下去的欲·望,腦子裡千百條思緒攪得她心神不寧。

“姨娘?”她的丫頭在門外輕輕敲門。

“進來。”江綺霜聽見自己的聲音又乾又啞。

丫頭邁進來,臉上有興奮與害怕交雜在一起:“姨娘,老爺叫您過去呢。”

*

寧安華確實有幾件事要和林如海商量。

第一件,寧父少年時父母雙亡,當年受到嫡支某一家排擠,因年輕氣盛,進學後索性舍了本家,投至了林家門下。寧父之祖曾在林如海之祖手下為官,但林家與寧家嫡支是沒有過什麼往來的。

為求“林如海病重將死”這件事逼真,寧安華讓人去接林黛玉回來,順便也派人去通知了寧家嫡支。

若嫡支果有人來,心存惡意的也就罷了,若來者是善意的,林家是否要與寧家開展一段和諧的關係?

這些年,寧家每年都會派人回去祭拜祖宗,對嫡支的事也知道幾分。

當年排擠寧父的那一支因子孫不出息,早已不複二三十年前的風光了。

因寧安碩早該去考縣試了,因寧家原籍在保定,去程路遠不便,今年又接連有事,所以未能成行。林如海養病無事,每日專擇兩個時辰,親自教導他,也兼教導張裕成之子。寧安華到時,寧安碩的文章都寫了半篇了。

兩家人也說一家話,寧安華:“安碩這麼大了,也該回去親自祭拜祖宗了。”

寧安碩:“祭拜祖宗是一回事,與不與他們相交是另一回事。再說,他們也不一定會來。”

寧安華笑道:“好,那這件事我和你姐夫都聽你的。”

寧安碩一驚:“姐姐說真的?”又忙轉向林如海,想看是不是姐姐開玩笑或生氣了,他會錯了意。

林如海含笑不語。

寧安華拉他站起來,比了比:“你都比我高了,再過兩年進學定了親,就算長大成人,該當家做主了,我還能管你一輩子?上個月你管事管得很不錯,就再從這件事上練練手罷。”

聽見“定親”兩個字,竄了一個夏天個子的半大小夥子寧安碩滿麵通紅。

等寧安華話音一落,他行了禮就匆匆跑了,連書本文章都忘了拿。

寧安華在林如海床邊坐下,笑道:“這就不好意思了。去年過年,就有好幾家太太向我打聽他的親事,今年還不知會有幾家呢。”

林如海撈住她的手握著。

寧安華又感歎:“娘走的時候,他才那麼點大。”她在空中比了一下。

她上一世活了將近三十年,穿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身上,總感覺時間是倒退了的。

是寧安碩和寧安青一年比一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更高,她才知道時間還是流動著的、是向前走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滿七年了。

再過一個七年,會是什麼樣?

兩個呢?

三個呢?

她的異能緩緩流入林如海體內,一點一滴修複著他殘破不堪的身體。

真希望再過十年,他還能和新婚那日一樣風流俊逸。

她把羅十一今早說的話告訴了林如海。

林如海神情複雜,半晌歎道:“如此也好。”

寧安華隻道:“可惜她是儀鸞衛,不好相謝,不然怕耽誤了她的前程。隻能等有機會了。”

皇上能一邊對老牌貴族開刀,一邊再施恩以延續君臣間的親熱和睦,林家卻絕對不能再與勳貴集團來往過密。

林家和賈家做“親密的世交”也有些過了,最好是“普通世交”的程度,不過分親熱,也沒冷淡到忘卻前嶽家恩義的程度。

所以寧安華和林如海沒有商量過,卻默契地對賈家隱瞞一切事實,既能試探賈家對林家究竟是善心還是惡意,也是借此擁有與賈家疏遠的借口。

再等甄家的事大白於天下,就算賈家還想親近,林家也有了足夠多拒絕的理由。

但僅有的問題在於,作為娶了續弦的生父,林如海不太好對女兒解釋,與賈家有舊怨,還生了兒子的繼母寧安華就更不好說了。

林黛玉比一般的孩子聰慧許多,同時也很重情。她在賈家兩年,與賈母和三春這些姊妹們的感情也是一日日相處出來的。她再懂事明理,到底也隻是八歲的孩子。

而羅十一是皇上的人,她幫寧安華對林黛玉表明,林家與賈家將來的疏遠,與寧安華無關。

就像黛玉說的,羅十一這麼做,也能說是替皇上協調重臣家眷之間的關係,“聖命”而已,但寧安華不能忽視她的好意。

寧安華接著說了第三件事,她把李姨娘放出去了,等找好了人家就出嫁。

林如海笑道:“早該如此。”

寧安華笑道:“還有一件事,得你親自辦了。”

她抽·出手,在他手心寫了個“江”,起身笑道:“她正和玉兒說話呢,等說完了,你叫她來,她是走是留,我就不管了。”

林如海卻又抓住她:“你要回去了?”

寧安華笑問:“我得預備滿月酒了。還有什麼事?”

給聖上寫辭官表他洋洋灑灑、一氣嗬成,想留一個月沒單獨相處過的妻子多說幾句話,他搜腸刮肚,才不得不搬出一個話題:“我給你取好了字。”

寧安華果然有興趣,重新坐下了,問:“是什麼?”

林如海也展開她的手。

他的手指在她手心遊走,讓她微微發癢。

原來被人在手中寫字是這樣的?

她跟著他的移動念:“淵……渺?”

林如海合攏她的手指,看看床柱,看看袖口,就是不看她:“隻是覺得這兩個字配你,不用也沒什麼。”

文法不通,寓意不美,隻是除這異想天開的兩字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彆的更適合她的字了。

淵渺。

幽深的水和浩大的水。

寧安華笑道:“我喜歡。”雖然確實不好常用,“我自己用這個,表哥再替我取一個對彆人說的。”

“好。”林如海忙道。

“隻是彆再讓我等一整年了。”寧安華再次起身,笑道,“還有咱們孩子的名字,大名取不出,小名總要有一個罷?”

她在門口回身,又對他一笑:“我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門外,林如海才命人叫江姨娘過來。

這時,小廝進來回說:“老爺,璉二爺來了,說有要事想立刻和老爺說,您看?”

林如海:“讓他等著。”

讓他多等兩刻,把腦子清醒清醒,彆弄得太難看。

和以前一樣,江氏在他十步外就停下了:“給老爺請安。”

林如海也照舊長話短說:“你是想出去,還是想去姑蘇給你太太守靈?”

他以為江氏一定會選擇後者,不過例行問一句她的意思。

但她端端正正跪下,磕了個頭,平靜地落淚說:“請老爺饒恕,我竟要對不起先太太的囑托了。”她說,“多謝老爺大恩,願意放我出去。”

她服侍太太一輩子,一輩子為了太太活,無兒無女,無親無友,無依無靠。太太走了,大姑娘不需要她,她不換個指望,活著還不如死了。

但她這樣服侍了幾十年,知道主家太多私密的奴才,是很少會被放出去的。

她本以為就算她願意出去,也隻有老死林家一條路可以走。

但老爺問她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她一定要答應下來。說出口的話,老爺總不會再反悔。

林如海似乎重新認識了江綺霜一樣,看了她幾眼,笑道:“你不必謝我,去謝太太和你大姑娘。你算你大姑娘的人,她點頭了,再去衙門消契。”

他命林平進來,讓林平家的親自送江綺霜去寧安華處,說:“辛苦太太,把江姨娘與李姨娘同例放出去。”

江綺霜又磕了三個頭,毫無留戀地出去了。

恰是禦醫診脈的時辰,林如海便又被兩位禦醫診脈數次,又接受了一次針灸治療,才有空能見賈璉。

賈璉已經在前廳等了足有半個時辰零兩刻鐘。

任他聽見小廝說林姑父有了兒子,衝出房門的時候腦子裡是一團漿糊,現在也大概理順了。

姑父未滿四十,寧姑姑雙十年華,有了孩子算什麼稀罕事?敏姑母在日,不也有兩個孩子?

是他一心以為林姑父要不久於人世了,身後無子,才要靠賈家收養女兒……是賈家所有人都會錯了意!

前廳裡服侍的都是林家的人,他模模糊糊問了兩句,小廝們就毫無隱瞞地全告訴他了:

“哥兒是七月初一生的,生出來的時候太陽就在頭頂,天上一絲雲都沒有!”

“哥兒一生下來就是六斤七兩,兩位禦醫四五個大夫都診過了,說哥兒結壯得很!”

“阿彌陀佛,老爺總算有個不體弱的孩子了。”

但在林如海麵前,賈璉還是艱難發問:“姑父,表、表……”

林如海:“明日辦你表弟的滿月宴,你也進來吃一盅,沾沾喜氣。我讓家裡給你送封請帖,也鄭重些。”

賈璉:“是、是……我明日一定到。”

林如海讓人取來一個匣子,裡麵仍是一千兩銀票:“昨日忘了,辛苦你送玉兒回來,拿著不拘買些什麼回去,也算過來一趟。”

這一日,賈璉回房,枯坐一個時辰,沒有寫信回京問賈母的意思,便命人收拾行李。

第二日,他吃了滿月酒,便對林如海辭彆,直接乘船回京去了。

在他心懷忐忑,一路北上的第七天,大明宮含元殿,皇上當著群臣的麵,親自讀了一段林如海的辭官表。

情之所至,他不由涕淚滿襟,哭跪在上皇麵前。

消息傳到鳳藻宮,賈元春渾身發抖,跪伏在地,與其他同樣害怕的內監、女官、宮女們一起,拚著性命央求太後娘娘放下手中的白綾。

甄太後銀發滿頭,雙目通紅,渾濁的眼淚沿著她臉上的溝壑淌下來,大聲哭道:“甄家既是滿門奸佞,我還有何麵目立於人世?不如一死,去見父皇、母後!”

她是太·祖皇帝親自選中的太子妃!誰敢說甄家無德,就是說太·祖皇帝識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