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賢義智勇(1 / 2)

時已仲夏。

端午將至,一日比一日熱起來了。

京中連下了兩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樣澄澈。

在入宮見甄太後的第三日,寧安華便已搬至花園裡三麵環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隨意梳洗後,便與林如海分彆出至弓九、羅十一處習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來各處方便,習武畢,兩人便各自在先生處更衣用早飯。羅十一的隨雲院裡還有林黛玉。

寧安青雖不能習武,也過來這裡吃飯。

因張裕成已於上月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搬出了大理寺卿家,在京中賃下一所小宅,柳月眉便也帶孩子們辭了寧安華,去與張裕成夫妻團圓了。

早飯後,寧安青若精神好,便與林黛玉一同到廳內理事。

若她撐不住,便留在立幽堂裡,或小睡養神,或讀書,或習字,或教鬆兒說話,或看寧安華習武,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餘,各家親友都送完了禮物和拜帖,家中餘下雜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們儘心協助,每日隻需不到半個時辰,林黛玉便能將諸事理畢。

因西賓柳月眉已去,暫還未請新的先生,將家事彙總,回稟於寧安華後,林黛玉便也無事,隻與寧安青一處讀書。

有伴讀丫鬟們作伴,又有鬆兒這個將滿周歲、正牙牙學語的嬰兒玩著,雖少了一個張如瑛,林黛玉和寧安青倒也不覺得寂寞。

寧安華就更覺得放鬆了。

自從黛玉回來後,家裡——包括寧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兒管,鬆兒有乳母嬤嬤照顧,林如海得空,還必會親自照看。她隻管吃了睡,睡醒了習武,晚上抱著林如海修煉。

除了偶爾了解一下,外麵吵甄太後是否為“年邁失當”吵得怎麼樣了,彆的沒有閒事能煩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宮覲見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後“教導”她的話才忽然在京中傳開。

傳出這些話的是甄太後還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麼目的,林家暫不得而知。

林如海讓寧安華不必操心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個月的時間,林如海早做足了準備。

才聽得些許風聲,張裕成在翰林院的幾位同年便品鑒起林大人上年的《辭官表》。

此表去歲經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讀過,又著實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為奸人——甄家——所害,險些喪命,至誠至忠天地可鑒、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將過一載,不但各處官員皆品讀記誦過,連垂髫小兒亦可吟出數句。

今有太後教導寧夫人之言傳出,隱隱意指寧夫人的出身、教養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賈夫人,德行不配為二品誥命夫人,眾人即便信了的,經人提醒,想起甄家獲罪的因由,不免將此話打了三分折扣。

再經翰林院眾新科庶吉士品誦《辭官表》一兩日,眾臣都回家翻出謄抄的此表。

眾人見表中所寫,林大人病重將死、昏迷不醒之時,都是懷胎九月的寧夫人一力閉門守戶、緊鎖消息、率家人阻擋刺客,才使林大人活著等到了欽差禦醫抵達揚州,撿回一條“殘命”,更加疑起太後所言是真,還是……心懷不滿,有意苛責?

太後是聖上嫡母,又是後宮婦人,原不該外臣妄加議論。

但此事關係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聲是否可以被宮中後妃隨意中傷,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國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寧夫人名聲受損,焉知來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餘,隻在宅中養病,除入宮陛見那日外,再未出過家門,也未與親友相見。因此朝中眾人皆不知林大人現狀如何,也不好上門拜望。

隻有數人,曾遠遠瞥見過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麵龐瘦削,身如鬆竹筆直,在宮門處等候其妻,真是鶼鰈情深。

而寧夫人清晨即入宮請安,午後方得出宮。

當日並無彆的誥命入宮請見。

難道太後足足“教導”了寧夫人一整個時辰,才許寧夫人出宮?

有人知張裕成曾是林家的西賓,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辭官表》中所述寧夫人之舉有無誇大之處。

張裕成嚴肅道:“去歲我與妻小居於巡鹽禦史衙門學堂內,林大人於半月間便病勢沉危。忽有一日,聽得有刺客潛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卻聽得寧夫人已請官兵將其拿下。因男女有彆,聽得平安,我又身無官職,便未再前去。不上半個時辰,寧夫人便親率了十數家丁前來,請我與妻小暫安居衙門,莫要出行,又各處布置人手加以防範。寧夫人有孕九月,卻在一月之間數次護衛林大人於危機之間,全府上下,無一人傷了性命,實乃女中豪傑,我等須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問寧夫人品行如何。

張裕成越發肅穆:“寧夫人出身名門,恪守禮節,雖同在一府,我與寧夫人也僅有數麵之緣,不敢妄言。但拙荊與小女多受寧夫人照拂,寧夫人待拙荊有如姊妹,未有驕矜傲慢,待小女與其妹、其女也一般無二。”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張裕成未明言,聽者卻都品出了他話中“寧夫人待其繼女與其親妹一般無二”這個意思。

且他說寧夫人“出身名門”,便有人繼續追問。

張裕成隻字不提保定寧家,隻道:“寧夫人之母亦是林侯之後,你等難道不知?”

不上數日,京中勳貴與朝中臣子分為三派,雖未在官麵上相爭,私底下議論卻不少。

一派以為,太後數十年來廣有垂德,甄家獲罪,太後不但未曾求情,還曾提出辭去後位,可見心中無私,又如何會因私心遷怒林大人之妻?

寧夫人出身的確不如賈夫人,太後教導命婦亦是天經地義,何過之有?

另一派以為,縱使出身有所不如,但寧夫人能臨危不亂,身懷六甲而護夫於危難之中,如此“堅貞、賢淑、深明大義”,堪為人婦典範,焉能隻以出身論德行?

太後不辯事實即下定論,實在是失於輕率,未免寒了功臣的心。何況寧夫人母族亦是名門,家教甚好。

第三派隻說,太後所言並非是在苛責寧夫人,不過勉勵而已。是流言曲解了太後的原意。

原本太後慈德賜教,寧夫人承恩領教,正是一段佳話才對。

除這三派之外,還有少數不張口不表態。亦有暗說寧夫人之誥命封號都是聖上親賜,太後如今這般,倒顯得天家母子不合,著實年老昏聵的。種種說法,不勝枚舉。

——寧安華聽完羅十一詳述各家觀點,捧著因誇她太過,她隻匆匆掃過一遍就收起來了的《辭官表》再讀過數遍,等臉上不發燙了,才找林如海,笑問:“表哥去年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所以才這麼誇我的?”

沒有他這一表在前,就算張裕成和他其餘親近同年故交再怎麼暗中發力,風向也不會這麼快就從“寧夫人是否真的德行不足”,轉為“太後教導寧夫人是對是錯”。

現在,她“賢德大義”的美名幾乎傳遍京城——幸好林如海還“病著”,她還能再躲幾個月,反倒是太後的名聲有些危險了。

林如海半日方說:“當時一筆寫就,都是肺腑之言。”

寧安華指著他說自己“身中劇毒,僵臥在床,是天理昭昭、報應如此”的一段,笑問:“這也是‘發自肺腑’?”

……

若非事關妻子、堂姑、女兒和妻妹的名譽,林如海無意拿自家文章引人大肆討論。

他暗中做的一切,自然通過弓九私下稟報過皇上。

又不幾日,在私下的議論即將被搬到官麵上之前,這日端陽佳節,忽有夏太監來至林宅,送來禦筆匾額“賢義智勇”四字,言是聖上賜予寧夫人,嘉獎其於危難中賢淑大義、智謀果敢、勇救其夫,助朝廷掃除奸佞、保護忠臣的。餘下還有金銀錦緞等,是鳳藻宮賞賜的。

同日,聖上在宮中請加上皇、太後徽號,又親做《端陽賦》一篇,一抒對上皇、太後的純孝之情。

送走夏太監,寧安華端詳著被掛在她正堂內的“賢義智勇”匾,拜讀了聖上的《端陽賦》,笑道:“這下人人都知道,皇上也認為是太後糊塗辦錯了事,這是給太後找補來了。”

順便再用太上皇和甄太後刷一回“仁孝”。

她低聲問林如海:“那些‘傳言’,真是太後做的?”

這事前後一個多月,皇上刷足了“公正仁孝”,又給林家再施一回恩,收攏的不止林家的人心,正逐步確立他天下之主的地位。

林如海在《辭官表》中展現出來的忠心與才華,他的功勞,還有她的“賢義智勇”,都為他再得授官做足了排場。

有如此嘉獎,今後誰再說她德行不足,就是明著打皇上的臉了。

上皇置身事外。

隻有甄太後,不但用幾十年經營完美的形象出現了裂痕,還讓人把甄家的罪過再一次翻了出來。

就算沒有林家的反擊和皇上的順水推舟,她的名聲有瑕,甄太後除了或許能出一口氣之外,還能得到什麼好處?

甄太後能無子穩立中宮五十年,當不會想不到這是未必能傷敵幾分,卻很大可能會自損八百的事。

難道是上皇授意,甄太後不得不行?

還是說,其實是皇上做的?

林如海思索半晌,也終無結論。

*

半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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