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雍淵自屏風後繞了出來。
寧嬈歪頭看他,正是自幼不時來看她,或囫圇或零散地教她一些拳腳功夫的義父。
雍淵走到寧嬈的跟前,驀得,跪在了她的麵前,抱拳恭聲道:“淮雪公主。”
寧嬈像被這四個字戳到了,連連後退。
她扶著壁櫃一角,勉強撐住傾然欲倒的身體,艱難地回憶往事,卻仍是無果,隻有忍著痛意猜測:“我在失去記憶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因為知道了身份才去選太子妃,要嫁給陛下的,是不是?”
雍淵一滯,起身,衝著寧嬈點了點頭。
她頹然地垂下眉目,慟然搖頭,勾起淒涼的唇線:“所以,我就是處心積慮,就是騙了景桓,我不光是個騙子,還是他的仇人……”她猛地想起什麼,倏然抬頭看雍淵:“我要做什麼?或者說你們要我做什麼?”
雍淵目光沉定地凝著她,一字一句道:“嫁給大魏天子,成為皇後,生下太子,讓大魏未來的皇帝身上流淌著雲梁的血脈,然後……”他開始欲言又止。
“然後什麼?”寧嬈顫音發問。
“然後慢慢地毒死江璃,讓太子登位,你來垂簾,學你的姑姑孟文灩,一點點掌控大魏朝局,以天下權柄來複我雲梁昔日繁盛。”
屋中驟然安靜下來。
三人沉默良久,寧嬈抬頭看他,眉宇間凝著剛烈決絕,冷聲道:“這不可能!我絕不會這樣做!”
雍淵的麵容無甚波瀾,甚至還清淺地笑了笑:“是,你不肯。起先就是怕你不肯,所以瞞著你,隻說讓你嫁給皇帝,生個太子,就算你對得起雲梁公主這個身份了。可當時機成熟了,對你全盤托出時,你激烈反對。”
“你寧可飲下六尾窟殺,寧可自己去死,也不肯殺皇帝。”雍淵凝著寧嬈,喟然道:“我早就勸過淮竹,這美人計用不得,搞不好會折了夫人又折兵,可她偏不聽。她已經被仇恨、被權術迷暈了眼,連自己妹妹都能下狠心,當時她逼你喝下六尾窟殺,若不是楚王拚了命從她的手裡把你搶出來,給你灌下可解六尾窟殺的惑心毒,或許你現在已經沒有命站在這裡了。”
寧嬈心中升起微妙的情緒:“楚王?”
雍淵點頭:“是,楚王,他總護著你。當初淮竹找到他,正是他的母妃剛死,他日子最艱難的時候。淮竹向他提出了這個計劃,他起先是答應的。可後來他見到了你,跟你在一塊處了幾天,就說什麼都不肯了。他不願意讓你嫁給他的哥哥,還把你騙出長安要帶著你私奔,被淮竹追了回來好一頓打……”
他臉上驀然浮起微濛的笑意,衝淡了他剛硬冷肅的鐵麵,仿佛當年那些少年們莽撞、笨拙的往事也並沒有那麼不堪,反倒是在清苦悲愴的行路中值得流連回味的美好。
寧嬈擰了眉,喃喃自語:“江偃……景怡……”
雍淵寧肅了麵容,衝她道:“阿嬈,你要記住,若你在宮中遇到了難題,必要時可向楚王求助,他是值得信賴的人……時局將亂,天下將亂,你不光要小心南派宗親,還得小心雲梁那邊的人,小心淮竹,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你要保護好自己。”
寧嬈看向自己的父親,見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她強摁下翻湧的愁緒,衝雍淵道:“謝謝義父的提醒,放心,我會小心的。”
雍淵身負要務而來,自然不能在寧府久留,況且這裡還駐守著禁衛,不得不萬分小心。寧輝親自把他送出了寧府,回來又囑咐了寧嬈一通,把她送上了回宮的車輦。
雨勢滂沱,紅牆朱瓦之外如蒙著連綴成片的珠簾,雨霧濛濛,那躍然浮立的雲台瓊閣如同縹緲在天邊,像一幅暗淡的水墨畫,透出虛幻之感。
寧嬈在傘下遙望,心想,不過出宮了幾日,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再回來時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竭力熨平心裡的凹凸,強迫自己靜下心。
本來應該直接回昭陽殿,先更衣梳妝再去看江璃,可走到外宮門,她沒忍住,讓風杖儀隊先行回去,自己隻帶了玄珠和墨珠拐去宣室殿。
宣室殿沐在大雨之中,殿前的雲階被水衝刷的瑩亮,雲階之上跪了一個人。
寬平的錦緞鑭衫上以銀線繡出麒麟浮雲的紋飾,在地上平鋪開,被雨水再三捶打,已經濕透了。
崔阮浩舉著油紙傘給江偃遮雨,圍著他急得直轉圈:“楚王啊,陛下聖旨已經發到尚書台了,您就算不樂意,您和陛下好好說啊,也不能跪在這兒,這文武大臣來回進出,天家威嚴何在?不是讓人家看笑話嗎?”
另一邊,是完全浸在雨裡的陳吟初,她纖薄的夏衫羅裙緊貼在身上,一手指著江偃,嬌麵怒容,聲音尖細:“你什麼意思?!我哪裡配不上你?要讓你這般不要命地來拒婚……”
被‘嘩啦啦’的雨聲衝淡了許多,但那聲音還是傳到了寧嬈的耳朵裡。
她驀然止步。
看著江偃的背影,在這席天幕地的大雨裡巋然不動,執拗地麵著宣室殿。
她耳邊一陣轟鳴,微微眩暈,似乎嘗到了烈毒灼心的滋味。
那毒酒順著喉線一流而入,如火般焚熱燒灼。
她的思緒出現了斷章,再醒來時,眼睛勉強睜開,看見一線天光清明,她好似在一個人的懷裡,那懷抱很是溫暖,隻是有些顛簸,還有水珠不停地落到她的臉上。
真是奇怪,明明是大晴的天氣,怎麼會有水珠。
不一會兒,她聽到了江偃哽咽的聲音:“阿嬈,我喂你喝了惑心毒,它能解六尾窟殺,你一定會沒事的。”
原來是他在哭。
寧嬈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自己真是壞,明明江偃平常就是個嬉皮笑臉慣了的紈絝子弟,一年到頭都不見得會哭一兩聲,偏偏自己非要把他弄哭。
她想跟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可一張口發覺喉嚨裡一片灼熱撕痛,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樣顛簸了一陣兒,江偃把她放下來了。
這是一片沿河的青草地,草柔韌且濕潤,躺在上麵並不很舒服。
江偃撫著她的鬢發,道:“我不能把你送回去,若是被皇兄知道了說不清楚。我就把你放在這兒,然後派人去向城裡搜尋你的城防軍報信,你放心,我會一直守在這裡,直到城防軍把你找到。”
聽他這樣說,寧嬈放了心,可以安穩地把眼閉上了。
可誰知江偃開始絮叨,讓她總也不得安穩。
“阿嬈,聽說惑心毒會損人的記憶,你這一覺醒來,會不會把我忘了?”
“其實你忘了我也好,我本來對你來說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你回到皇兄的身邊,他一定會把你照顧好,保護好。”
……
宣室殿外依舊大雨如注,寧嬈從回憶中走出,驀然想起她失去記憶之後第一次在祈康殿見到江偃,那時隻知他一副頑劣浪蕩模樣,跟她嬉皮笑臉沒句正經話,可如今卻又不免想,那時他是怎麼做到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前麵的陳吟初似乎被江偃的沉默所激怒了,她厲聲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著誰!江偃,你彆做夢了!她是你的……”
“陳吟初!”江偃終於開口,堵住了她後麵的話。
他的臉浸在水裡,衝刷的清雋乾淨,十分平靜地歪頭衝陳吟初道:“我就是不想成親,跟旁人無關,你不要……”他驟然停了口,因偏歪的視線落到了寧嬈的身上。
兩人隔著雨幕對望了一陣兒,崔阮浩也看到她了,忙把傘塞給陳吟初,自己淋著雨出來把寧嬈迎上台階,躬身道:“娘娘,陛下知道您今日回宮,早等您多時了,快進去吧。”
寧嬈又回身看江偃,見他也在看自己,曈眸清澈如水,沒有半分雜質。
她把視線收回來,由崔阮浩引著進了宣室殿。
江璃見是她,忙從禦階迎下來,握住她的手,關切道:“怎麼選在今日回來?外麵雨這麼大,會著風寒的。手怎麼這麼涼……”他轉頭吩咐內侍讓膳房煮碗薑湯送過來。
寧嬈凝著他的臉,輕聲道:“我剛才進來時見楚王跪在雨裡,還有吟初,在那裡大喊大叫,你怎麼不讓他們走?”
江璃臉色轉冷,哼道:“我怎麼沒讓他走?是他自己執拗,連聖旨都敢違背。既然願意跪,那就讓他跪吧。”
寧嬈嘴唇嗡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驀得,外麵傳進內侍尖細的聲音:“不好了,楚王暈過去了,快稟聖上!叫太醫!”
寧嬈心裡一咯噔,被江璃握住的手不可抑製的顫了顫,一抬頭,見他神色複雜、夾雜些許涼意地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