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嬈剜了他一眼,不早說!
身邊傳來衣料摩挲的聲音,江璃走到了她跟前。寧嬈瞪起眼,滿含戒備地看他,隻見他朝她伸出了胳膊,嚇得寧嬈連忙順著龍椅往後挪。
江璃居高臨下地斜睨了她一眼,‘啪’的一聲,隻是把燈燭擱回去。
他問崔阮浩:“陳相追回來了?”
崔阮浩忙應是。
“讓他先等著,朕一會兒見他。”
崔阮浩應下,又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縮在龍椅角落裡的寧嬈,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殿宇,重歸於寂,隻有更漏裡流沙陷落的聲音。
江璃站在燭光不曾漫過的陰翳裡,細細地打量著寧嬈的樣子,突然問:“當初我關了你一炷香,現下我也在地宮裡待了一炷香,我們之間能否扯平?”
寧嬈一怔,仰頭看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執拗倔強地說:“我要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江璃低垂的睫宇顫了顫,移開視線不去看她。
這會兒倒是一副做了虧心事、無比心虛的乖寶寶模樣了。
寧嬈的動作倒像是僵住了,不管他看不看她,隻一昧盯著他瞧。
兩人僵持了一陣兒,江璃握緊了手,把視線移回來,猶豫了猶豫,凝睇著她的臉龐,低聲道:“這事……應該也不能全怪我吧……”
寧嬈坐端正了,凝起心神聽他說。
江璃剛剛登基那一陣兒朝野上下狠不得安寧,就好比山中猛獸過逝,換了個小獸上來,各方魑魅魍魎便忙不迭要竄出來,隨時窺視著皇位上少年的動態,看能不能趁亂討著些便宜。
那時南派自詡從龍之功,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兩,巴結逢迎之人居多,南派也借勢大行結黨,拓展自己的勢力。
對於這些事,江璃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因他還得仰仗南派去對付朝中殘餘的灩妃朋黨,縱是知道自己手中豢養的是條毒蛇,也得等毒蛇把敵人咬死了再著手收拾。
南派果然不負他意,以迅疾的速度鏟除朝中的灩妃黨羽。
到最後,他們把目光落在了監天司。
時任監天司正使的是渤海人胥仲,此人在灩妃生前便是其心腹,為人詭計多端,城府極深,當年那‘太子不祥,恐克君父’的預言便是出自他手,可以說江璃被逐出長安十年,除了灩妃,他便是當之不讓的罪魁禍首。
這樣的一個人,在太子回京、繼位,灩妃舊日朋黨相繼被除的情況下仍能屹立不倒,足可見其手腕城府。
南派費儘了心思收集他的罪證,可終是無果,他就好像是一件無縫天.衣,任費儘心機也找不出破綻。
但很快,一個扳倒胥仲的大好機會來了。
當時寧嬈剛生下英儒,江偃因夜闖端華門而被宗正府問罪。江璃有心保他,但南派寸步不讓,兩廂便僵持了下來。
胥仲在這個時候開始遊走於權貴之間,試圖憑一己之力為江偃解此困局。
但收效甚微。
無奈之下,他行了一個險招,也是蠢招。
他偽造了天象圖,放出‘怨擊紫辰’的謠言,直指當今聖上排除異己,殘害手足,導致怨氣衝天,社稷危矣。
謊言很快被拆穿,胥仲終於可以被名正言順地下獄,判罪,等候秋後處決。
而其後,江璃在與南派周旋了數月,終於將江偃保了下來。
江偃沒有立刻離京,而是做了一件事,他偽造聖旨,派人假扮內侍,悄悄地入刑部大牢救出了胥仲,並將他送出了長安。
江璃自然龍顏大怒。
他私下裡嚴審了江偃,江偃一口咬定隻是顧念舊日情誼,心中不忍才救了胥仲,且此事是他一人所為,沒有他人襄助。
江璃不信。
被偽造的聖旨上切切實實蓋著玉璽印,憑江偃想自由出入宣室殿,盜蓋了玉璽江璃還毫無察覺,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很快就猜到了是誰。
那一日陰雨連綿,驚雷不斷,飛簷滔滔的淌下雨水,惹得人莫名心煩。
江璃尋了個理由,把寧嬈叫來了宣室殿。
他撫著龍案上的筆洗,光滑清涼的瓷骨邊緣在他指尖一寸寸滑過,撩撥著他心底的不安和即將湧出的怒意。
“阿嬈,我隻問你一遍,要不要對我說實話隨你。胥仲,是不是你和景怡合謀放走的?”
寧嬈垂眸看地,攬袖於襟前,一副溫順端柔的模樣。
但江璃仍然能透過她平靜的外表看破那被隱藏起來的慌張,她沉默了許久,終於,抬起頭,看著江璃,緩緩地點了點。
江璃唇角輕挑,噙起一抹看似溫潤和煦但實則冷冽如冰的笑,他慢聲問:“你知道他是誰嗎?”
寧嬈嗓音微啞:“監天司正使。”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那你知道他曾經都乾過什麼嗎?”
寧嬈低垂下的睫宇顫了顫,緘然不語。
“看來是知道……”江璃後倚龍椅,以一種輕悠灑脫的語調漫然道:“他害我被逐出長安,流離在外十年,這十年裡為了躲避追殺我不得不躲進陰暗的密室裡,這一切在你的眼裡都比不上景怡重要,對不對?”
寧嬈咬緊了牙,輕輕地搖頭,細娟的眉宇緊緊蹙起,顯示出隱忍的樣子。
落入江璃眼中,令他的眸光愈加冰冷陰騭。
他霍然起身,冷然盯著她,語調依舊溫和:“你搖頭?我說的不對?不是這樣的?那是什麼樣?什麼原因可以讓你夥同我的弟弟去放走我的仇人?”
寧嬈被他逼得步步後退,眸中若有難以拆解的隱秘愁緒,戚戚地凝著江璃,愴然道:“景桓,我……我是……”
她好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鬱結難紓,終於支撐不住,要吐露心聲:“我是雲……”
“陛下,楚王來了。”崔阮浩恰在此時入殿,躬身道。
寧嬈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江璃瞥了崔阮浩一眼,複又回來看她:“你剛才要說什麼?”
寧嬈攥緊了臂袖,嘴唇發顫,餘光不自覺地瞟向殿外,那沐在細濛雨絲中的江偃,平靜而立,似乎也在看她。
方才那一股湧上的熱血瞬時冷卻下來,似從石縫裡艱難滋生的衝動又被摁了回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沒要說什麼。”
江璃冷誚一笑,掠了眼殿外的江偃,衝崔阮浩道:“朕現下有些累了,讓他在殿外等著吧。”
崔阮浩端著拂塵,踟躕道:“奴才帶殿下去偏殿吧,這外麵可還下著雨呢。”
“朕說讓他等著,聽不懂朕的話嗎?”
崔阮浩一愣,看向江璃那凜然森寒的臉,默默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門被關上,隔絕了雨天垂暗的光,猶如兩個世界,就此相離。
江璃不理寧嬈了,兀自彎身坐回來,提筆批奏疏。
他不讓寧嬈走,也不跟她說話,等於是把她晾在了一邊。
窗外雨勢漸急,水注澆灌下來,伴著電閃霹靂,似是聲聲震在了寧嬈的心上。
她隱在冗長臂袖裡的手顫顫發抖,終於,鼓足了勇氣,上前,把江璃手中的筆奪了下來:“景桓,這事是我做錯了,你讓楚王回去吧,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何需把彆人扯進來?”
江璃的手停在半空,兩指微蜷,還維持著握筆的姿勢,定定地抬頭看她:“你心疼他?”
“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我……”
“你覺得他在外麵淋了一會兒雨,就會扛不住?”江璃麵上寒霜覆蓋般的寧靜,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我所經曆過的,比這艱難可怕百倍,同樣的出身,憑什麼景怡就一點苦也吃不得?”
寧嬈咬住下唇,垂眸沉默。
他寸寸移視著寧嬈的臉,眸中突散發出近乎於殘忍刺目的光,卻笑了:“好呀,我讓他走……”
江璃站起身,繞到了龍椅後,探身進去摁了椅子後的機括,側後的牆轟然裂開,向兩邊推去,露出了幽邃漆黑的地宮入宮。
寧嬈正處在驚駭中,腕上一緊,被江璃箍住了。
他微微一笑,聲音和緩至極,溫柔至極:“阿嬈,我們既是夫妻,有好些事情是該感同身受的。曾經,拜灩妃和胥仲所賜,我在南郡那窮鄉僻壤的密室裡住了十年,你既覺得胥仲可放,覺得這沒什麼,那麼你便也進去試試這滋味吧。”
說罷,他拖著寧嬈把她推進了地宮裡。
寧嬈似乎是嚇傻了,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趴在地宮的地上,淒淒無助地叫:“景桓,景桓……”
江璃已摁了藍寶石,那道門緩緩地合上,連同那淒慘的、嬌弱的呼叫一同關在了門外。
他仿似失了全部力氣,頹乏地重重跌坐在龍椅上。
驀地,他直起身子,揮袖把龍案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
為什麼?她從不知心疼他!
她永遠也看不破他那平靜外表之下潛藏的已瀕臨瘋魔的惡獸,還一次次地要來挑戰他的底線。